ptr106言葉之靈(仁王篇.D)
這是仁王這輩子關於“約會”的初體驗。尤其此刻與他一起搭乘田園都市線的, 還是至今隻見過兩次的同級生藤川。
從來沒有和同齡女孩單獨相處過的仁王第一次有了手足無措的感覺。該說什麽話?該做出怎樣的表情?是不是可以問一些關於學校和社團的事?這些零零碎碎想法像毛線團那樣在他的腦海中越滾越大, 直到藤川主動打破了沉默。
“仁王君是哪裏人?如果不介意告訴我的話。”
“九州人, 我在熊本出生。”
“難怪, 你的口音聽上去很不一樣。”藤川說著, 溫和地笑了笑。
順著這個話題,仁王自然而然地說起了故鄉的事。因為對話而緩和的氣氛讓他鬆了口氣, 原本緊張的情緒也一掃而空。
整個過程中,藤川始終微笑著聽他說話,偶爾提幾個問題,卻沒有聒噪地問東問西。仁王早就留意到藤川並不是開朗的類型, 但比起單純的內斂或不善交際, 更像是渾身散發著一種若有若無的距離感。
“小涼給人的感覺,其實有點像大戶人家的小姐。我很好奇她的家庭是怎麽樣的。”
“我也這樣想, 她之前確實有提過去母親的娘家上茶道課的事。”
“是啊。還有她的站姿和坐姿,你們沒有發現嗎?如果不是從小被刻意糾正過, 一般女孩子是不會這樣一板一眼的吧。”
前輩四人組在午休時曾經這樣悄悄議論過。當時仁王並沒有放在心上,但此刻近距離地觀察藤川的一舉一動, 他忽然覺得, 她們的話似乎也不是全無道理。
……不過又怎麽樣呢?仁王無所謂地想。
雖然已經是活動的倒數第二天, 但公園裏的前來參加冰激淩大會的客流有增無減。當他們終於趕到現場,開始根據入口宣傳冊上的內容尋找心儀的冰激淩品嚐時,每個攤位前長達二、三十米的隊伍使他們麵麵相覷。
“我們隻有兩個小時, 這樣下去恐怕到閉園都吃不了幾種的吧。”仁王歎了口氣, 視線遊移在不遠處各個帳篷下色彩斑斕的冰激淩桶上。
“真沒想到會有那麽多人, 以前明明沒有那麽誇張的……”藤川也流露出為難的神情。
迅速商量了一下後,兩人決定暫時分開,在不同的攤位前排隊,同時為自己和對方點單,然後再到附近的建築物下碰頭。
“我想要蜜瓜味的。”藤川看著宣傳冊上仁王將去的攤位簡介說,“你呢?”
“蔓越莓朗姆酒看起來不錯,沒到飲酒年齡不要緊吧?”
“我會去問問看的。那麽一會兒見了。”
藤川向他道別,轉身朝另一間法式冰激淩屋走去。她的背影很快融進了周圍的人群裏,像落入大海的水珠那樣看不見了。
隨著隊伍緩慢前移的過程裏,仁王逐漸感到無聊起來。他四下張望了一下,發現前後都是情侶或攜帶孩子的家庭,隻有他孤身一人。青年男女親昵的調笑和小鬼頭們稚嫩興奮的聲音將他襯得更加寂寞,這是仁王從小最害怕的感覺。他煩躁地垂下頭,開始用腳底搓起地上的沙子。
“誒,這不是仁王嗎?”一切與他無關的嘈雜中,這個聲音像浸入沙石的清泉那樣拯救了他。
濃重的關西腔,回過頭的時候,進入視線的是一張有點眼熟的臉。
“忍足?”仁王在心裏祈禱,自己千萬不要記錯對方的名字。
“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我們真是有緣啊。”對方露出微笑,用一種故作老成的語調說。
眼前名叫忍足的少年是冰帝學園的一年級新生。雖然對那間學校一無所知,但據柳蓮二說,那裏的學生們通常有著良好的家境和背景。而在剛剛結束的全國大賽上,身為神奈川代表的立海大附屬與身為東京都代表的冰帝學園曾經在地區預選與最終淘汰戰中碰撞了兩次,兩戰皆勝的立海大附屬再次登上冠軍寶座的同時,過去並不以網球為特色的冰帝學園,也以黑馬的姿態第一次捧起亞軍的獎杯。
比起淩厲的球技,讓所有人記住冰帝學園的,還是獲獎球隊致詞環節中,那位一年級代表語驚四座的囂張發言。
“明年的勝者會是冰帝!”
金褐色頭發,有一顆淚痣,倨傲程度與身高成反比的臭屁小鬼站在比他高出足足一個頭的、來自冠軍立海大附屬與季軍城星學園的兩位三年級代表之間,對著台下用奇怪的口音自信滿滿地說出這句話。包括仁王在內的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預備好要鼓掌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該吐槽他頭腦簡單,還是真的臉皮厚到膽大包天不要命。
“請不要介意,跡部他一直是那個樣子的,我們都習慣了。”邊上隊列的忍足好心解釋道:“他剛剛從國外回來,所以不能拿日本人的標準衡量他。”
……這和國外回來沒什麽關係吧!你對外國人到底有什麽誤解!
“沒關係,我倒是覺得跡部君的話非常有趣呢。”與忍足並肩的幸村微笑著回過頭,說:“他確實是球技一流的選手,我很期待在明年的比賽裏再和他交手。不過我一定不會輸的。”
……為什麽連你的好勝心都被激發起來了啊!這些家夥果然都是提起網球就會發瘋的怪物!
回憶到此為止。仁王打量著忍足手裏的紙盒,裏麵覆蓋著堅果和焦糖的黑巧克力冰激淩,恰巧是眼前那間攤位的人氣產品第一位。
“這個真的超讚,巧克力味比我想象的還要醇厚。就算排二十分鍾的隊也是值得的。”留意到仁王的目光,忍足笑著問:“要不要嚐一下?”
“謝謝,不用了。”仁王拒絕了他:“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當然不是。”忍足回頭張望了一下,忽然朝著一個方向揮手:“喂,景吾,這裏!”
順著忍足的視線回頭望去,仁王看見跡部正向他們快步走來,手中疊成花瓣形的冰激淩蛋卷與他臉上一本正經的神情格格不入,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喜感。
“這算怎麽回事?你們兩個在約會嗎?”
“算是吧。”忍足毫不害臊地說:“我剛好拿到了兩張票,景吾心情又不好,就把他帶來了。那家夥這輩子還從來沒參加過這種庶民活動呢,連排隊都是頭一次,也算體驗生活了。”
放下球拍的跡部與仁王印象中的他很不一樣,既不像場上那麽淩厲凶狠、咄咄逼人,也沒有當眾致詞時盛氣淩人、高高在上的姿態。他禮貌地向仁王問好,就比賽結果簡單寒暄了幾句,之後也順便問起了仁王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我是和朋友一起來的,她現在在另一個攤位。”
“朋友?是女孩子嗎?”
“對,不過抱歉,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
“蛤?不要急著否認啊。我們可是國中生了誒,和女孩子約會不是很自然的事嗎?”
“閉嘴啦忍足,別說那麽失禮的話。”
“為什麽?雖然景吾你沒什麽約會經驗,但也用不著這樣害羞吧。”
“……本大爺哪裏害羞了!”
“噗哩!”
從剛才起就保持沉默的仁王忍不住笑出聲來:本大爺!為什麽有人會這麽稱呼自己!實在太太太太羞恥了吧!這家夥果然是個日文水準糟糕透頂的外國人!
時間在交談中不知不覺地溜走。等到回過神來時,仁王已經到達了隊伍前端,跡部與忍足也分別向他道別。
“雖然很想見見你的朋友,但很遺憾我們現在就要走了。”忍足惋惜地歎了口氣。
據忍足說,他即將搭乘一小時後的列車回故鄉大阪,而跡部也會在隔天早晨出發,去地中海小島海岸的私家別墅度兩周假。
“還真是前所未有的最短暑假啊。”臨走前,忍足不禁感慨道。
“那幹脆退部好了。本大爺可以幫你遞申請表。”
“誒?什麽?我隻是隨口一說而已啊!景吾你真是小心眼!”
陽光,蟬鳴,風鈴,水池裏的冰鎮西瓜,路邊盛開的紫薇和淩霄花,溫柔連綿的海浪,以及清風拂過時簌簌搖動的樹葉。
因為全國大賽而把中學一年級的暑假整個投入在訓練場上的他們,與仁王一樣,還沒來得及享受這些美好的瞬間,就已經迎來了夏日的終曲。
“剛才和你說話的兩個人,是你的朋友嗎?”與藤川會合的時候,對方好奇地問,很顯然從剛才起就在遠遠地觀望,“沒有想到仁王君在東京也有認識的人啊。”
“是全國大賽上碰到的競爭對手。”仁王拍了拍斜挎著的網球袋,回答:“之前見過幾次麵,都是很厲害的家夥。”
“這樣啊。”藤川與仁王交換了冰激淩,並沒有繼續問下去。
兩人在對冰激淩的品嚐和評頭論足中融洽地度過了剩下的時間。搭乘電車回到神奈川時,已經臨近夜晚十點了。
雖然雙方都已經事先打電話給父母,告知過要晚歸的事,但當電車緩慢靠站時,仁王還是一眼看見了在站台上等候著他的母親。
她獨自坐在木製長椅上,出神地盯著站台外的風景看,燈光將她淺褐色的頭發染成金色。而當她透過車窗看見一臉驚愕的仁王時,立刻露出了少女般明朗的笑容,起身朝他揮手示意。
“那是仁王君的媽媽嗎?”藤川好奇地問。
“對……再見。”仁王簡短地回答,然後快速走下車,盡可能不去看對方臉上的表情。
藤川探究的目光與母親熱切的視線釘在他的後背與前胸,讓他感到渾身不自在,隻希望此刻的時間能夠靜止。
尷尬、害臊還是丟臉?仁王很難形容那一瞬間的感受。十三歲的他剛剛進入青春期,正是最敏感的時候,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長大,渴望變成能夠獨當一麵的酷酷的大人,也因此對自己的形象格外在意。但如今卻很可能被可愛的同齡女孩誤解成了依賴母親、沒有斷奶的類型,怎麽想都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那女孩就是你提到的同學藤川?”像往常一樣擁抱了他後,仁王的母親微笑著用母語問他:“你們兩個是在約會嗎?”
她說著,又越過仁王,熱情地向車廂裏的藤川打了招呼。片刻之後,車門重新合上,電車隆隆地壓過鐵軌,開始逐漸加速。
“我們隻是碰巧遇到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仁王壓低聲音,急急忙忙地辯解。接連被忍足和自己的母親這樣誤會,他感到耳根發燙,內心忽然湧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下意識地回頭,發現藤川依然隔著車門玻璃向他們揮手道別,她的笑容溫柔甜美,對站台上母子兩人的對話一無所知。
“別緊張,我相信你,但即使是約會也沒有什麽需要隱瞞的。”母親帶他離開站台,坐上停靠在路邊的汽車,溫柔地對他說:“十幾歲的戀愛是最好的,因為你會因為很簡單的理由喜歡上一個人。或許是為她安靜讀書的樣子,或許是為她穿了一件漂亮的連衣裙,也可能是僅僅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那種感覺很微妙,就好像羽毛掠過心髒。但那些心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所以你不需要告訴我所有真實的想法,把它們悄悄留在心裏就好了。等到十幾年後回想起來,你會發現這些回憶是少年時代最珍貴的寶物之一。”
天空的底色是純淨的藏藍。空中漂浮著輕盈柔軟的灰色雲朵,順著風向沿海岸線漂移。雲朵背後的群星時隱時現,閃爍著淡淡的光暈。
路麵鋪著瀝青,當輪胎壓過時,汽車的顛簸微乎其微,仿佛行駛在一個平滑溫柔的夢境。
仁王沉默地係上安全帶,沒有說任何話。
戀愛是什麽?
對十三歲的仁王而言,這個詞隻存在於電視劇和漫畫裏,僅僅是一個空洞的概念。然而忍足和他的母親單方麵地挑起了這個話題,為他的生活展開新章節,也讓他不得不思考起來。
對藤川的心情是戀愛嗎?
應該不是。即使她安靜漂亮,容易相處也不煩人,笑起來的時候讓人難以不去注意,但仁王對她的了解和所謂的欣賞都隻是平麵化的。整整一天的相處中,每當看見藤川的時候,他從來沒有產生過那種羽毛掠過心髒的感覺。
那又為什麽會在母親的問題前感到慌張動搖?
大概是錯覺吧,仁王想。他扮演了敦士,而藤川扮演了瑞穗。入戲太深的他或許把敦士對瑞穗的感情錯誤地投射到了自己的身上。但是不要緊,時間會抹消這一切。等到第二學期開始,他們又會恢複到原來的陌生人關係,仿佛相交後越走越遠的兩條直線,今天發生的一切也都會變成夏日限定的回憶,所以沒有必要太過在意。
如同仁王預料的那樣,直到那一年的十月初,他都沒有與藤川說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