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57正午黑暗(中)
暑假第二周, 藤川涼終於回到了位於神奈川的家。
這時藤川樹還留在東京的祖父身邊實習, 父母則由於交流學者的委派一起去了德國, 任期足足兩個月, 直到這年秋天才能回國, 因此看家的工作自然落在了剛從祖父家的山間別墅回來的藤川涼身上。
但她一個人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太久,不出幾天就隨著忍足家兄弟的忽然出現戛然而止。
那時藤川涼正在家附近的遊泳池邊無所事事。背後夏蟬叫得肆無忌憚, 天氣雖熱但不至於讓人厭煩。
國中時代的好友野村江夏在直升進入立海大附屬高中部後便加入了遊泳部,雖然沒能擠進全國級別的大賽,但為了攢錢買洋裝,幹脆也就現學現賣, 利用暑假時間在社區公用的遊泳池打工輔導不諳水性的小學生們, 輕輕鬆鬆攢一份零花錢。
藤川涼有時會去陪她。但她從來不下水,隻是坐在岸邊的陰涼處看著, 偶爾也會帶點雜誌打發時間。
遠遠就能看見野村江夏在泳池中央被小學生們團團包圍,好脾氣的十七歲少女三番五次被卷入孩子們的水仗, 即使在被潑得舉手認輸時臉上也掛著笑容。藤川涼看了看表,發現時間差不多了, 於是站起來打算去提醒她。
剛走出不遠, 她又聽見留在泳池邊凳子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隻好折回去拿。
屏幕上顯示著忍足的名字,著沒什麽好意外的。
暑假開始後,忍足就隨父母回了大阪的家。從此兩人隔了一座名古屋山脈, 所有的聯係基本隻能依靠電話或是郵件。戀愛進入平淡期後, 其實也沒有那麽多重要的話可說了, 大多也就是向對方描述當天的遭遇和見聞,聽起來平淡無奇可有可無,但偏偏就是像必修課似地無法忽略。
比如忍足會提起他剛和謙也去了一次京都的外公家,雖然謙也作為堂弟,和忍足的外公本身沒有直接血緣關係,但偏偏從小在那邊就相當吃得開,簡直讓忍足自己都自愧不如。
忍足的外公家祖上世代都是著名的能樂藝人,所以謙也從小就經常被儲藏室裏稀奇古怪的麵具嚇得不輕。
又也比如藤川涼會告訴對方,神奈川的雨季終於完全過去了,家裏人剛好都不在,與其成天悶在房間裏,倒不如隔三差五借陪野村打工的機會出門走走。
但眼下電話那頭的忍足說的卻是:“涼,我們已經在車上了,半小時後就能到藤澤,你要不要來車站接我們?”
藤川涼甚至還沒來得及消化那句“我們”,就又聽見謙也的聲音從忍足後麵模模糊糊傳來:“唔噢!總算看到海了!”
二十分鍾後藤川涼風塵仆仆地趕到車站,背後跟著企圖一探藤川涼新男友究竟的野村。
野村愣愣地看著忍足家兄弟從車站逼仄的過道走出來,兩個人都是一副輕便旅行打扮,背著雙肩包,在本來就沒什麽人的車站前顯得格外紮眼。
“那、那不是冰帝學園的忍足君嘛!”野村結結巴巴地說。
她顯然也是個熱衷關東高校網球,或者該說是普通女性話題的少女,並且她從一開始就把謙也從藤川涼男友的可能名單中徹底劃除,“真人果然比傳說的更帥氣啊!”她下意識地掐住藤川涼的胳膊,似乎是在壓抑內心的興奮,用一種小老鼠似的細細的聲音說:“小涼,你的運氣實在太好了!”
藤川涼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江夏……”她朝好友擠出一個笑容,“你掐痛我了。”
興奮歸興奮,但野村好歹也是個體貼又識時務的人。她很快就從看見忍足的詫異和對藤川涼的傾羨中回過神來,在互相禮節性的自我介紹後爽快地向另外三人道別,說是要去接快要從書法教室下課的弟弟。
藤川涼知道那間教室,那是由她曾經的校友真田弦一郎的祖母開辦的,在遙遠的國小時代她和哥哥樹都曾經去過。
老人家叫真田幸枝,是個典型的大和美人,常年以端莊的和服打扮出現,對所有人都報以溫柔優雅的笑容,也時常會教導學生們‘文字都有特殊的力量,就好像語言總會有言靈一樣’。藤川涼曾經在她的門下學習了兩年半,到後來才漸漸知道書法教室和街那頭的老道場居然是一家人,並且永遠溫婉親切的老太太居然和嚴厲甚至有時候火爆的老爺子和和滿滿做了幾十年夫妻,從此就時常感歎這家人組成的互補和奇妙。
但自始至終藤川涼和真田都沒有太多交集,盡管他們曾經離得那麽近。
茫茫人海,時過境遷。期間與誰相遇,與誰相熟,往往都靠一個‘緣’字。
有時分明近在咫尺,回頭又仿佛遠在天涯。
視線回到現在。盡管完全摸不透眼前這兩個人究竟為什麽會突發奇想千裏迢迢跑來這裏,其中忍足對此不願多提,自告奮勇成為發言人的謙也又搬出了諸如實在閑得發慌於是想來看看湘南海體驗男人的浪漫之類可信度極低的說辭,但眼看著他們完全沒有要當晚離開的意思,家裏又確實空著,因此比起打發他們自己尋找旅館自身自滅,或許邀請他們住下才顯得更為人道。
因此藤川涼給父母打了電話,簡單說明了原因並得到允許後,就示意忍足家兄弟跟著她走。
盛夏的天氣很好,頭頂上看不見一絲雲,陽光耀眼但不太過炙熱,就連謙也也嘖嘖讚歎:“果然是臨海的地方,氣候真棒。”
回家的路並不怎麽遠,步行一會兒就能到達。或許是顧及到謙也在邊上的關係,路上忍足隻是簡單牽著她的手,沒有太親昵地舉動。
這自然不是藤川涼第一次帶男友回家。遙遠的回憶裏,家在橫濱,來湘南過暑假的柳生就曾經受她父母的款待在她家住了兩三個星期,但這一回的情況卻有那麽些不同。比如父母遠在海外,又比如他們三個從年齡上看都還是十七八歲的未成年。
正因為如此,藤川涼起初對父母爽快答應的放心態度十分不解,但後來想想,或許正是因為這兩個忍足家的出品物早早就被父母蓋上了‘正直可靠可信任’的巨大印記的關係。藤川涼從沒打算向父母隱瞞和忍足的交往,畢竟這本來就不是什麽值得遮遮掩掩的虧心事。
而讓藤川涼沒有料到的是,當她第一次在電話裏向父母提及他們兩個從未謀麵的忍足,她剛剛在描述忍足家庭組成的時候隨口帶到了忍足父親的名字,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立刻就有了反應。
“原來是瑛士醫生的兒子!”她聽見父親藤川謙信用一種熟絡的語氣說,“世界真是太小了!”
至於‘太小了’的究竟是什麽,藤川涼沒有追問,因為電話那端藤川樹開門回家的聲音讓話題不知不覺發生了偏移。
就像修學旅行那回在謙也家度過的那晚一樣,房子大的優點很快體現了來。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分好了房間,安放好行李後懶得親自動手,幹脆出門隨便吃了頓午飯。
那之後似乎又變得無所事事起來,於是自來熟的謙也便提議去附近的碼頭釣魚。藤川涼拗不過他,不得不從積滿了灰塵,顯然很久沒有動過的儲藏室裏翻出兩套完整的漁具。
結果便是他們在破舊的碼頭擱板上呆坐了大半個下午,魚桶內卻依然空空如也,一無所獲。
藤川涼幾乎都快打瞌睡了,忍足兄弟卻依舊是一副精力旺盛,幹勁滿滿的模樣,似乎今天沒有收獲就不打算罷手,兩個人偶爾還會為釣竿的擺放位置爭論不休。藤川涼懶得管他們,幹脆一個人往邊上挪了挪,脫了鞋把腳浸進冰涼的海水裏,打算讓自己清醒一些。
遠處的海是漂亮的湛藍色,陽光在上麵撒滿了耀眼的金屑;近處也就是腳底下的海卻是黑黝黝一片,看不到底,擦著腳底的海水簡直能讓人聯想到海怪滑膩膩的舌頭,但奇怪的是藤川涼一點都不感到害怕。
遠遠能看見一隊人沿著海岸朝碼頭的方向跑過來。等到靠近了藤川涼才從他們衣服上的倒三棱R狀標識辨認出那是立海大附屬的學生。不過那些男生看起來還都有些稚嫩,國中生的模樣,頭發被統一修建成簡單清爽的板寸,不用想也知道是棒球部那位在任多年的監督的堅持。
由遠及近地,他們喊著整齊的口號,影子在腳後跟濃縮成短短一截,很快就從碼頭的一側跑到另一側,背影逐漸沿著大堤消失在視野裏,速度和體力都相當驚人。
“那些都是立海大附屬的學生嗎?”
忍足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坐到了她的身邊。他看了那些漸行漸遠的國中生一眼,很快收回視線,“你的母校啊,真好。”
“嗯。”
“你剛才想到了什麽?”
“……唉?”
藤川涼回複以上揚的疑問調,其實心裏虛得很。雖然她不怎麽願意承認,也不敢相信忍足真的如此敏銳,但忍足看似隨意的問題和他一貫帶笑的眼神,確實讓她有了一種心思被窺探幹淨的羞恥感。
其實就在剛才,當她看見那些努力奔跑的國中男生時,藤川涼的腦內記憶帶忽然發生了斷層,由國中畢業的那個點延展向另一個陳舊的方向。她不禁想起了處在從前另一個時空中的自己,以及那些年裏或悲或喜的點滴。最後她終於勉強找到了現實的路,卻還是幾乎將身邊的兩個人忘了個幹淨,腦海裏首先出現的竟然是柳生的臉。
那一刻藤川涼想的是:暑假至今已經過了一半,但承諾過會再和她聯係的柳生,為什麽依然毫無音訊?
“無所謂了。”忍足看起來有些無奈,但也不打算就這個問題追問下去,“說不出的話,那也不要去想。”
他說著,忽然用手按住藤川涼的頭,強迫她直視自己的雙眼,“不管怎樣,現在,隻看我就可以了。”
隻可惜這令人心跳加速的氣氛結束於謙也的一陣驚呼:“浮標動了!侑士,有魚上鉤了!”
謙也似乎終於撞到了大運,魚開始接二連三上鉤,僅一個多小時就幾乎裝滿了一桶,隻可惜最終還是沒能擺上烤箱濾網。
忍足提著塑料桶把魚網海裏丟,“誰告訴你釣上來的要帶回去了?”
謙也扁了扁嘴,說不失望肯定是撒謊,但終究沒有再說什麽。
細長的銀色小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重回大海的瞬間撲騰了一下,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洋流中。
當天的晚飯依舊是在附近的餐館解決,吃得很簡單,因為晚上還要趕到鐮倉去參加那裏的夏夜祭,就連藤川涼自己都已經完全忘記了這件事,但忍足家的兄弟卻早早將它排上了日程。“已經好奇了很多年了,這次剛好有機會,當然要來看看。”
謙也正在喝大麥茶,藤川涼對鐮倉夏夜祭日程的一無所知讓他很意外,“我說……你真的是本地人嗎。”
藤川涼回答得很幹脆,“不是。”
他們搭車去鐮倉,很近,到的時候離夏夜祭開始還早,連店鋪都沒有搭起來,更別提壓軸的焰火。
因此隻好去海邊閑逛。安靜,溫柔,湘南的海大抵就是如此,特別是像現在這樣夕陽西下的時分,金紅,紫紅,浩淼的湘南海誠實地反映著天邊的顏色,就像一場盛大演出的序幕。
三個人都穿得很隨便,忍足和謙也都是簡單的T恤打扮,鞋拎在手上,褲腳管卷了起來,以防被一撥撥漫上來的海水浸透。
藤川涼也沒有像周圍的大多數女孩那樣穿著精巧的浴衣,頭發隨隨便便地散著,實在沒有將它們盤成發髻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