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43京都日和(上)
所有的一切, 都是在瞬間發生的事。
電梯門合上後, 封閉的空間裏就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藤川涼正想去按樓層, 卻被忽然靠過來的忍足捉住了手腕。
“請等一下。”忍足急匆匆地說, 騰出另一隻手按住了關門鍵。
“這樣很危險。如果外麵的人想搭電梯 ……”
藤川涼想到電梯此刻懸在三樓的位置, 不免感到有些慌張。
“我知道,隻要一會兒。我有些話想對你說。”忍足打斷了她, “況且還有別的電梯,不會打擾到其他人的。”
想說的話會是什麽?藤川涼不免感到好奇。
自從前段時間被藤川涼第二次拒絕後,忍足一直與她保持著微妙的距離。率先與她劃清界限的是忍足,逃避與她接觸的也是忍足。
雖然藤川涼起初覺得他反應過度, 但在代入忍足的心理後, 也大概能理解他的想法。
從小成長在長輩的讚美和同齡人的欽佩和愛慕中的忍足,自尊和自信都超乎常人。隻有十七歲的他還很年輕, 至今為止的人生輕鬆順利,想要的一切都不難得到, 或許從來沒有嚐過被拒絕的挫敗感受,藤川涼的反應讓他失去了方向。
同時, 愛看文藝片的忍足一定有著夢想中的愛情。而在與藤川涼共同經曆一係列仿佛電影情節般的事件後, 不明不白的慘淡結局可能讓他的感情觀都發生了改變。
現在的忍足是想道歉, 還是想重新做回朋友呢?
正在這時,藤川涼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單薄的鈴聲回旋在轎廂裏。
屏幕上顯示著來電人的名字:柳生比呂士。
“你不接嗎?”被打擾到的忍足顯然也看到了柳生的名字,用一種悶悶的語氣問。
“……”藤川涼的手指停留在接聽鍵上, 卻遲遲沒有按下去。
為什麽柳生會在這個時候打來?藤川涼對這點毫無頭緒。
這個世界的他們根本不熟悉, 雖然互相交換過號碼, 但幾乎從來沒有聯係過。並沒有特殊交集和回憶的他們,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同學關係。即使不久前柳生隱晦地向她表達過好感,她的冷淡態度也無疑扼殺了兩人之間距離拉近的可能。
“為什麽不接?”忍足又一次追問,聲音比之前抬高了一點。十七歲的他還沒能學會完全隱藏自己的心思,僅僅是一個來電,就暴露了他的心情。
藤川涼的內心在“忍足想要說的話”和“柳生突然打來的電話”之間搖擺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選擇了後者。
“失陪一下。”
按下接聽鍵,又輕輕撥開忍足控製著關門鍵的手。電梯門重新打開後,藤川涼率先走了出去。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回頭去看忍足臉上的表情。
微弱的電波雜音後,柳生的聲音很快從電話那頭傳來。
“藤川同學,很抱歉在這個時候打擾你。”他用一貫彬彬有禮的語氣對她說:“我剛才在〇〇酒店外麵看到了冰帝學園的巴士。請問你們在那裏留宿嗎?”
“是的。我們在京都修學旅行。” 藤川涼盡可能用平淡的語氣回複道,“我好像也看到了立海大附屬的車隊。”
“你沒有看錯。”柳生肯定了她,聲音聽起來比剛才稍微放鬆了一點,“不過說句實話,我以為冰帝學園的修學旅行一定會安排在海外的,沒想到居然和我們的目的地一樣……還真是出乎意料的平易近人啊。”
“這麽一說,好像確實有點奇怪。”
藤川涼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居然還能如此融洽地和柳生在電話裏說笑。眼下的這一切簡直不可思議。
“順帶一提,你現在在酒店裏嗎?”柳生突然語氣一轉地問道。
“我在。”
“太好了。請從南麵的窗戶往下看。”
這是個奇怪的要求。雖然不太理解柳生的用意,但藤川涼還是照做了。在她所處的樓層,南麵並沒有能夠打開的窗戶,而是裝飾著垂直木條的一整堵玻璃幕牆,考究的細節為這座現代化的酒店添加了不少古樸傳統的氣息。
藤川涼靠近幕牆朝外望去,正是暮落時分,天色比之前暗了不少。夕陽為眼前的景色鍍上一層耀眼的金色。
“我正在看。”藤川涼說,“下麵有什麽特別的嗎?”
她最初看見的是牆麵正下方的一座庭院,風格是京都傳統的美學。以沙代水,以石代山,再配以極少數的植物,看起來典雅幽靜,卻也不顯得單調枯燥。京都特有的枯山水庭院和藤川涼印象裏綠意盎然的茶庭風格大相徑庭,和這間酒店的氣氛倒是非常相配。
“再往前看一點。”
又把視線往上抬了一些後,藤川涼終於明白柳生指的是什麽:庭院矮牆外的小路上,左數第二根燈柱的位置,柳生就站在那裏。他並沒有換上便裝,而是依舊穿著學校製服,灰綠色的外套很好地隱匿在了黃昏時刻的樹蔭裏。
“我看到你了。”他說著,朝藤川涼的方向揮了揮手,“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出來一下?”
藤川涼覺得,此時此刻自己仿佛真的處在一個怪誕又不真實的夢裏。
她的前方是柳生。印象中重視規則的他竟然擅自脫隊,從立海大附屬下榻的下京區旅館一路來到這裏,勇敢地要求和她見麵。
“我知道這樣的請求很突然。”柳生在電話裏含糊不清地說:“但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請不要拒絕我。”
她的背後站著忍足。從電梯便裏一路緊跟藤川涼的忍足偷聽到了所有對話。而當他發現藤川涼竟然真的打算赴約時,頓時變得十分驚訝。
“你是認真的嗎?”忍足在電話掛斷後忍不住問:“為什麽要答應這樣的事?你們兩個什麽時候變成了那麽親近的關係?”
忍足的問題一陣見血。藤川涼沒有說話,因為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好奇?留戀?還是單純不忍心拒絕這個世界裏仍舊單純無辜的柳生?暫且不論柳生的目的,就連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動機究竟是什麽。
又或者,是遲來的叛逆期嗎?
腦海中浮現出回憶的畫麵。藤川涼想起了自己上一段人生中的修學旅行,當時的她也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衝繩海邊的那個夜晚,當其餘學生悄悄溜出旅館,結伴去海灘狂歡的時候,她和柳生是僅有的幾個沒有勇氣挑戰規則的膽小鬼之二。
後來她從其他學生的敘述中得知了她所錯過的美麗景象:清朗的月光,璀璨的星空,波光粼粼的海麵,閃爍的藍色夜光藻,以及從其他遊客那裏分到的線香花火。
如今時光重來,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她仿佛是在和十年前的自己賭氣,也仿佛是為了彌補青春回憶裏與柳生缺失的那一片拚圖。
她的沉默讓忍足露出了無奈又失望的神情。
“算了,我多管閑事了。”最後忍足歎了口氣,妥協似地說道:“祝你約會愉快。請放心,我會為你保守秘密的。”
忍足理所當然地誤會了這次見麵的性質。藤川涼還沒來得及澄清,忍足已經轉過身,帶著他還沒能說出來的話走遠了。
※
自從上一次短暫的見麵後,藤川涼已經有很久沒有見過柳生了。
眼前十七歲的他變得更高,身材一如既往地瘦削,長相也慢慢成熟,與記憶中他高中時的樣子完美重疊。
柳生想要帶她去的地方並不遠。他們搭乘的公交車行使在一段相對平緩的坡道上,坡下的城鎮閃爍著燈光,雲朵在頭頂快速流動。
“這裏和我以前來的時候相比,真的一點都沒有變啊。”望著窗外的風景,柳生喃喃道:“時間好像靜止了一樣。”
“總會有一些變化的吧。”藤川涼說,“隻是有時候難以察覺而已。景色和人都是這樣。有時以為非常了解的一個人,突然有一天就變成了完成陌生的樣子。”
出於私心,她故意說了這番話,即使她知道眼前十七歲的柳生不可能聽懂其中的暗示。
“也對。”柳生收回視線,沉默不語。
藤川涼的話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家庭:嚴謹的父親,溫和的母親,活潑聒噪的妹妹,這是讓人羨慕的美滿一家。
這些年來,他們的生活平淡又幸福。父母感情融洽,家裏也沒有發生過任何變故。柳生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接觸到的一切都是溫柔善意的,幾乎沒有看到過世界的陰暗麵。因此當他在不久之前無意窺視到曾經發生在自己周圍的秘密時,突然對一切都產生了懷疑。
為什麽人可以為了自己的私欲,去犧牲掉別人的幸福呢?
為什麽在一切發生後,人可以如此輕鬆地原諒自己,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原來的生活呢?
“我不怪你,比呂士,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錯。如果換做是我,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的。你的父親沒有做錯。”
那個人比他想象的更堅強,也更善良。殘忍的現實世界讓她一夜長大,卻沒有讓她在不幸中失去理智。
“我的未來已經沒法改變了,但請比呂士千萬不要把這些事放在心上。把一切都忘了吧,你的人生不應該被牽扯進來。以後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麵了。”
怎麽可能會隨便忘記呢?柳生心裏泛起了一種苦澀的情感。
就在不久之前,他還隻是一個平凡的高中生。平凡地上課,平凡地練球,平凡地旅行,和朋友們開不傷大雅的玩笑,為將來的升學和進途猶豫不決,順帶有一個喜歡的人。而現在,雖然和藤川共同乘坐這輛巴士,在修學旅行的夜晚帶她去那個讓他懷念的地方,他的內心卻沒有最初想象的那麽高興。
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呢?柳生忍不住想。
現在的他已經不再單純,似乎連平凡地喜歡一個人,都失去了資格。
直到公交車到站,各懷心事的他們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藤川先前說的沒錯,世上的一切都在改變。雖然京都的街景看不出太大變化,但車站的位置卻改變了。為了節省時間,他們不得不借用停在路邊的自行車。
“如果不介意的話,就請上來吧。”柳生回頭對藤川涼說,“我來載你。”
“好的。”
藤川涼暗暗祈禱,希望柳生不要注意到她不自然的臉色和微微顫抖的聲音。
兩人坐穩後,自行車在黑夜中開始前行。繞過了車站,便利店和沒有燈光的小學校,最後沿著坡道俯衝下去。
濕潤的夜風迎麵撲來,帶著春天特有的味道。頭發在風中揚起,衣角獵獵作響,腦海中遮蔽回憶的霧氣也被吹散開來。
那一年的湘南海岸,十六歲的他們也曾經做過相同的事。
如同時光倒退般的場景,心情卻是截然不同的。當時的藤川涼滿心是初戀的懵懂和喜悅,現在的她麵對這段無法忘懷的過去,想到經曆過的種種,突然之間難過得想哭。
“柳生君,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她抓住柳生腰部的衣服,鼓起勇氣問道。
“當然可以。”
“如果人可以回到過去,人生是不是會變得好一點?”
風聲很大,她的聲音被撕裂在空氣裏,變成了模糊不清的碎片,柳生根本無法聽清。她不得不重複了好幾遍,才終於得到了對方的回應。
“那是肯定的吧!可是世上沒有那麽好的事。”柳生大聲說:“人生是沒有第二次機會的!”
自行車在他們的沉默中停下。
藤川涼這才看清柳生想帶她來看的地方:一個山坡下的寧靜湖泊。
這裏和寬廣卻總是暗流洶湧,水麵下生活著無數未知生物的大海不同。印著月影的湖泊是夜空支配下的安寧世界。
月光下的湖水呈現出一種幹淨幽深的藍,就像會發光一樣,和天空接在一起連成了一整片。
“我們可以再走近一點看。”柳生將自行車停在了路邊,用手勢向藤川涼示意道。
離河岸不遠,湖水較淺的地方,原本腳下的灰色碎石莉變成了淺白色的泥沙。水草和一些別的水生植物生長在那裏,因為湖水清澈的緣故,在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每當風吹過湖麵時,水波會把它們一起帶動。不時還有手指細的銀色小魚闖進來,整片臨岸的水域看過去就像一塊有生命的琥珀。
“這裏真漂亮。”藤川涼望著眼前的風景由衷感歎道,“我不知道京都有這樣的地方。柳生君以前來過嗎?”
“是的,很久以前有人帶我來看過。”
那還是在國小三年級的時候,八歲的柳生在暑假裏參加了童子軍夏令營。從來沒有外宿經驗的他因為想家而睡不著,偷偷溜去花園裏透氣時,遇到了和他一起來的鄰家女孩。人小鬼大的他們避過教員們的夜間巡視,又憑著口袋裏僅有的零錢和旺盛的好奇心一路摸索到了這裏,目睹到了璀璨星空下的湖景。
“這裏是不是很漂亮?”女孩朝他露出得意的笑容,“我果然是尋寶天才!能和比呂士一起來真的太好了!”
想要和重要的人分享這片美景,八歲的她和十七歲的自己,在這一刻心意相通。
“那個女孩就是麻生吧?”藤川涼聽完他的故事,平靜地問道。
“為什麽你會知道?”
“隨便猜的。也可能是直覺吧。”
藤川涼撿起一塊碎石丟向湖中央。石子很快沉了下去,但月光下忽明忽暗的水紋卻像漩渦一樣蔓延到岸邊。
因為害怕趕不上各自學校晚上的集體活動,又過了一會後,他們離開了湖邊。
這個時間在東京最多隻是夜生活的開始,但這座郊外的小鎮已經陷入沉睡。街上空蕩蕩的,隻有極少的人家在玄關處點亮了一盞桔紅色的燈,像是在迎接晚歸的家人,也為路過的異鄉客映亮前方的路。
歸還掉借來的自行車,他們向公交車站走去。這時恰巧有兩輛相對方向的公交車靠站,車燈拖出的四條白色光帶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
而在下一刻,從車上走下來的那位孤單的乘客更是讓他們麵麵相覷。
“那不是麻生嗎?”藤川涼小聲問,“我猜她一定也跟你一樣,想再到這裏來看看吧。”
柳生望著麻生出現的方向,一言不發。
“柳生君不打算過去嗎?”
“我不知道。”柳生像是自言自語似地說,“會很突兀的吧,我並沒有告訴過她我也在京都。”
“沒有關係的。我先自己回去了。謝謝你今晚帶我來這裏。再見!”
藤川涼把柳生往麻生的方向推了一把,獨自登上了已經停靠的公交車。
直到汽車啟動,緩緩駛離,她都沒有再朝外麵看一眼。
她依舊不知道那兩人的關係,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她所知道的隻有,這個晚上的這片湖泊應該屬於他們。
這片已經回不去的童年星空,應當由共同經曆過的人來懷念。
※
回到酒店的時候,藤川涼一眼就看見了大堂裏值班的教員們。此刻他們正在訓誡幾個換上便服的同級女生,很顯然在這個夜晚想要擅自出遊的並不隻有藤川涼一個人。
她不動聲色地朝著離開時的方向走去。
這間酒店的室外停車場緊靠著一片樹林,樹林背後植被遮蓋的牆上鑲嵌著一扇鐵門,雖然看起來上了鎖,實際卻可以直接推開,根本形同虛設。鐵門通往枯山水庭院。繼續沿著庭院左側一直走到盡頭,就能看見一條不需要門禁卡的緊急通道,能夠直達冰帝學園客房區域。
這些都是她在離開時摸索出來的捷徑。然而她剛剛推開門,就看見了站在門背後的忍足。
“……Surprise!”忍足舉起雙手,用一種誇張的語氣對她說。
藤川涼目瞪口呆,一時竟不知道該作出怎樣的反應。
“為什麽你在這裏?”
“湊巧而已,請不要誤會。”忍足含糊地說:“倒是你,為什麽那麽早就回來了?和柳生的約會進行得不順利嗎?”
“我們沒有在約會。”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
雖然語氣隨隨便便,但忍足看上去真的像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藤川涼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想說一聲對不起。”她看著忍足的雙眼,“下午的時候,我沒能聽完你想說的話。如果可以的話,現在可以再說一次嗎?”
“現在不是合適的時機。”
忍足搖了搖頭,“比起這個,我其實有一件想要拜托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