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35夜間旅行
“想喝些什麽嗎?我去準備。“
“……不用了, 謝謝。“
“熱巧克力?“
“好吧。謝謝了。“
香甜的巧克力味隔空傳來, 溫度透過杯壁沿著掌紋蔓延。蒸汽很快模糊了視線。
這已經是藤川涼第二次來忍足家了, 因此比上一次來的時候少了幾分局促。公寓裏的布置依舊簡潔幹淨, 或許是為了順應季節變化, 忍足還考究地把沙發上的抱枕套和窗簾都換成了深藍色的絨麵。與此同時,堆在矮桌旁的雜誌也比原來高出不少。
幾乎可以想象出無數個放學後的夜晚, 忍足獨自盤腿坐在沙發前的珊瑚絨地毯上,慢條斯理地閱讀雜誌裏的各類影評。
藤川涼收回視線,在沙發上坐下,身體放鬆下來。
其實藤川涼多少感到有些疑惑。從學校到這裏的一路上, 忍足始終沒有問過她, 這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麽。
結束在榮光之橋上的擁抱後,忍足返回會場取出了自己的包和外套。他們並肩穿過大雪中空曠寂靜的校園, 途中雙方都一言不發。舞會上的喧囂離他們越來越遠。忍足沉默地牽著藤川涼的手,目光筆直向前。
隻是在到達學校大門的時候, 他突然像是下定決心似地問:“你要來我家嗎?”
“……”
藤川涼驚愕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是有讀心術還是有別的想法。
“呃啊, 抱歉, 我的問題太奇怪了。”忍足趕緊補充道:“我的意思是, 我家離學校不遠。現在這裏太冷了,我們去那裏說話會比較暖和……啊,不對,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他手忙腳亂解釋的樣子讓藤川涼忍不住露出笑意。
“沒關係, 就去你家吧。”她注視著對方的雙眼, 肯定地說道。
經過這混亂的一晚,此時此刻的藤川涼,隻希望忍足可以留在她的身邊。他是她逃出狂風駭浪後的一座避風港。
這一次詫異的變成了忍足。
“咳……你真的確定嗎?”黑暗中忍足的臉色有些發紅,他一本正經地問:“我可是十六歲的男高中生,都市傳說裏最危險最不可靠的生物啊。”
“我不怕。”藤川涼搖了搖頭,“我相信你。我不在乎。”
室內暖氣充足,再加上喝下了濃鬱的熱巧克力,藤川涼感到不那麽冷了。之前在寒風中凍僵的腳趾和小腿,也終於找回了知覺。
隻有身上的禮服裙讓她不太自在:裸露在外的肩膀和緊繃的腹背讓她不得不格外注意自己的坐姿和儀態。
沾了雪片的大衣濕漉漉的,忍足將它拿去衛生間,掛在暖氣片上烘幹。
回來的時候,他遞給她一件套頭連帽衫和一條運動短褲。
“趕快去換掉吧,你的裙子。你看上去不太舒服的樣子。”他對藤川涼比劃了一下,“不過不好意思,我這裏沒什麽你能穿的衣服。其餘的都太大了。”
“沒有關係的。真是謝謝你了。”
藤川涼再一次向他道謝。忍足的洞察力和體貼都讓她感到安心。
比起禮服裙冰冷的麵料質感,柔軟的連帽衫和運動褲無疑讓人更加放鬆。十六歲的男高中生正在長身體的時候,無論袖長還是肩寬都比同齡的女孩大出一大截。藤川涼不得不把袖口往上起,又束緊了運動褲的鬆緊帶。
從衣服上嗅到的洗滌劑味道,與忍足身上散發出的香味一致。
因為隨身攜帶了化妝包,藤川涼順便對著鏡子卸掉了臉上已經花掉的妝。成年以後的她早已經習慣了自己帶妝的樣子,仔細想想,她從來沒有在除了家人和男友之外的人麵前卸下這層麵具。
而現在,鏡子裏十六歲的臉龐在除去修飾後,反倒顯得更加清爽自然。
整理好一切後,藤川涼離開衛生間,坐回客廳的沙發上。他們麵麵相覷了一會兒,互相都在猶豫該從哪裏說起,氣氛不免有些奇怪。最終還是忍足打破了沉默。
“你餓不餓,我去準備一些吃的。”雖然是疑問句,但他卻已經站了起來,“讓我去看看冰箱裏還有些什麽。”
藤川涼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了餓。盡管晚宴上隨處可見精致華美的食物和甜點,但她除了入場時的無酒精雞尾酒和來到這裏後的熱巧克力外,整個晚上沒有吃任何東西。空蕩蕩的腸胃從剛才開始便在不服氣地抗議。心事滿滿的她沒有留意到,但忍足顯然聽見了。
“好的,我來幫忙。”她也跟著站了起來。
忍足家的廚房是開放式的,木製吧台兼餐桌緊鄰著客廳,另一側是設備齊全的料理台。一眼望去就能看見水槽裏堆積的碗筷和沒來得及洗的咖啡杯。除此之外,料理台左邊的架子上還擺著一些料理書和雜誌,這讓藤川涼感到有些意外。
“忍足君平時會自己做飯嗎?”她好奇地問。很難將忍足和鍋碗瓢盆聯係在一起,就好像她沒法在腦海中想象跡部織圍巾的樣子。
“也沒有太經常。“
忍足說,”偶爾會試一下,尤其在吃到好吃的東西時,總會想自己也來做一遍。但我沒什麽天賦,所以多數時候還是靠便利店過活的,做飯對我來說太難了……啊,找到了!“
打開水槽下麵的櫃子,忍足彎腰從下麵取出兩袋炒麵,“別的料理我沒什麽自信,不過炒麵還是值得嚐一下的。我從電視上學到過一種特別的做法。“
藤川涼正在思索會是怎樣的特別,下一秒便看見忍足開始用單柄鍋煮開水。
“弄錯了吧,忍足君。“她忍不住提醒,”這不是拉麵,應該用平底鍋才對。“
“我知道,我知道。“忍足露出得意的笑容,”所以我說了嘛,這是一種特別的做法。請耐心看到最後吧!“
忍足所謂的神秘菜譜其實並不複雜,不過是先將炒麵用開水過一遍,然後濾幹水份並攪拌好附帶的醬汁,再和從冰箱裏找到的洋蔥火腿粒一起放進平底鍋用油翻炒。忍足原本想把雞蛋直接打進麵裏,卻在藤川涼的建議下改成了蛋皮。
“我來做就好了。“藤川涼從櫃子裏找到另一個稍小一些的平底鍋,”我很擅長做蛋皮“。
並肩下廚似乎是戀人之間才會做的事,但此時他們卻並不覺得異樣或是尷尬,甚至比這一晚的任何時刻都要輕鬆自然。
炒麵出鍋擺盤的時候,忍足甚至還心情愉快地用番茄醬在覆蓋著麵條的蛋皮上分別寫下了雙方名字的首字母。
“這樣看,我們好像在同居的情侶啊。“他用一種半開玩笑的語氣說道。
藤川涼不知道該怎樣接他的話。
聖誕節前的午夜,她在他的家裏,穿著他的衣服,和他一起共享遲來的晚餐。無論在任何人的眼裏,他們的關係都應該非同一般。
如果雙方都是成年人,接下去會發生的事似乎顯而易見。然而忍足隻有十六歲,藤川涼也被困在同樣年紀的軀殼裏。她所能做的,隻有安靜地吃完盤子裏的炒麵,一邊思索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麽。
沉默在用餐過程中降臨,好在客廳電視裏傳來的聲音填補了這份空缺。忍足率先吃完,開始漫無目的地轉換各種頻道:國外新聞裏的國際糾紛不斷升級,會議亂成一團;國內新聞裏的商業區依舊人來人往,聖誕樹上點綴著閃耀的彩燈和榭寄生。不時有路過的情侶被節目攝製組攔住采訪,有一些不好意思地互相對視,一些則瀟灑地表示愛意;綜藝節目裏的偶像們在這樣的冬夜依然在室外打扮清涼,穿著單薄的打歌服載歌載舞。她們臉色蒼白,呼出的空氣立刻凝結成團,卻依然賣力地堅持著,隻為在將來的某天能在殘酷的演藝圈裏得到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
大雪包裹著的銀色平安夜,每個人都在演繹著自己的生活。
正在這時,忍足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忽然響起。單調反複的鈴聲回旋在室內,仿佛石子落進溢滿水的池子,振蕩起一圈圈波紋。
藤川涼條件反射地望去,意外地在來電顯示上看到了跡部的名字。
為什麽?為什麽是跡部?為什麽在這個時候?
這個電話的目的是什麽?他是想說一句聖誕快樂?還是想要抱怨今晚發生的事?或是已經知道了自己的下落?難道忍足已經在她沒有看見的時候和跡部聯絡過了?
藤川涼很快打消了最後的那個猜測,因為疑惑著的並不隻有她一個人。忍足同樣神色莫名地盯著手機屏幕,卻遲遲沒有按下接聽鍵。她的目光引起了對方的注意,忍足抬起頭,兩人四目相對的刹那,她神色緊張地向他搖了搖頭。
……求求你,不要說多餘的話,不要告訴他我在這裏。
忍足的表情看上去更加複雜了。
“稍等一下。”
他這樣說著,從高腳凳上滑了下去,快步走進臥室關上了門。
透過牆壁和門板,忍足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藤川涼知道他在與跡部通話,卻不知道他們在交流些什麽。短短幾分鍾的時間,卻漫長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她甚至做好準備,如果忍足決定和跡部站在同一戰線,勸她回去麵對自己的家人,她一定會迅速收拾好所有東西,在他阻攔之前想辦法離開。
理性與感性,道德與情感。在成年人的世界裏,這之間的選擇並不難。二十五歲的藤川涼的內心明白自己在任性,但十六歲的藤川涼的身體不願意屈從。
更何況,衝動之後,現在後悔已經太晚了。
天亮之後她必然會接受現實,去向跡部和家人們道歉。但隻有現在,她不想見任何人。
房門重新打開,她的擔憂很快變成了現實。
“抱歉,景吾讓你接電話。”他把仍舊接通著的手機遞給她,神色平靜地說。
“我不接。”藤川涼立刻拒絕了,“告訴他我很好,但我沒臉見他。”
忍足掛斷了電話。
“我早就應該想到的……”他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說:“今晚明明應該和景吾在一起的你沒有可能出現在學校裏。我還以為你是單純地想來見我。但事實上,我大概隻是你用來逃避現實的工具罷了。”
“並不是這樣的,我……”
我沒有利用你。我想見的是你,也隻有你。
這些話到了嘴邊,卻沒能說出口。
無法傳遞出去的心意讓藤川涼的心裏湧現出一種酸澀的情感,這是她在前一段人生中從沒經曆過的。
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手機鈴聲再次響起。不用去看也知道,來電的依舊是跡部。
忍足沒有接聽,也沒有拒絕來電。
“真沒想到,我居然能有看到景吾說謊的一天。”他低沉的聲音伴隨鈴聲傳來,“因為胃痛所以提早回家休息,多麽拙劣的借口,你的家人竟然相信了他,這簡直不可思議。但如果你一直拒絕任何人的聯係,到了明天早晨,這個謊言就會被戳破的吧。”
“我知道……”
藤川涼喃喃地說,“到了明天,我就會和家人們聯係,一定不會拖累他的。”
“所以說,你想要逃避的隻有今天這一晚嗎?”
“是的。但如果你介意的話,我現在就可以離開。”
“我沒有介意。”
忍足的臉色忽然緩和下來,“我在想的是,一樣要逃避的話,作為平安夜限定,想不想和我逃到更遠一些的地方去呢?”
順著他搭在書架上的手,藤川涼看見了不久前他買下的那本地圖。
……這真是,太瘋狂了。
雖然心裏這樣想,但藤川涼還是點了點頭。
由東京出發的JR東北新幹線,抵達青森縣的八戶後轉特急白鳥號去函館,最終轉車就能到達目的地劄幌。
直到站在站台上,藤川涼依然感到不可思議。
明明是一個人的任性逃避,去演變成了兩個人的逃離;明明是臨時定下的旅程,卻幸運地買到了末班車票,並被工作人員告知,幾班車的銜接非常緊,幾乎不會有浪費的時間。
十六歲的他們,心血來潮的決定。等到回過神來時,已經變成了現實。
因為沒有計劃好去多久,他們決定不去考慮行李的事。忍足隻帶了簡單的換洗衣物,然後把地圖,現金,信用卡和手機放進雙肩包裏。
“我們就好像穿著夾趾拖鞋去亞馬遜叢林探險一樣啊……”
望著空蕩蕩的背包,他忍不住自嘲。
是這樣的,藤川涼想。
甚至,穿著夾趾拖鞋的冒失探險者並不一定會遇上巨蟒和鱷魚,但毫無準備,渾身上下壓根沒有任何禦寒衣物的她,恐怕下火車後就會被凍死在北國的寒夜。
好在他們在車站旁通宵營業的便利店和紀念品商店裏找到了厚實的毛衣和加絨緊身褲,甚至還有一雙短靴。雖然毛衣胸口印著的紅色粗體“I LOVE TOKYO”看上去傻氣十足,但總比什麽也沒有好。並且隻要合上大衣的前襟就可以完全擋住。
“先忍耐一下吧,等到了劄幌,我們可以去商場再給你買一套更好的衣服。”忍足在付賬時向她揮了揮手裏的信用卡,“我的零花錢暫時夠用。”
“我也可以自己付的。”
“別這麽說。給漂亮的女孩子買衣服,是男人們的樂趣。”
眼前的少年說著不符合自己年齡的玩笑話。藤川涼有點想笑,但還是忍住了。
經過計算,他們的行程大概八小時不到。如果一切順利,途中不被大雪延誤,第二天上午就能到達劄幌。
夜間的東北新幹線並沒有太多乘客,僅有的幾個人也都在閉目休息。車廂裏靜悄悄的,隻有燈光悄無聲息地籠罩了整個空間。
列車啟動後不久,忍足就開始翻看在便利店買的雜誌。
“我會提醒你轉車的。”他對藤川涼說,“你一定很累了,先睡一會兒吧。”
“好的。”
藤川涼點了點頭,靠回椅背,將臉轉向窗外,同時將脫下的外套蓋在膝上。
窗戶的四角上因為室內溫差的關係掛滿水珠,外麵雪還在不停地下著,落雪的天空光是看著就仿佛會把人吸進去。
遠遠能看見許多高聳的建築佇立在夜色裏,在這樣的時間點隻有零星窗口透著亮光,仿佛列隊在荒蕪平原上的巨人。
藤川涼閉上眼,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耳邊是列車壓過鐵軌的隆隆聲,像海潮一樣持續不斷的沉悶聲響,間歇伴隨著忍足翻動書頁的聲音。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青森縣的八戶市,他們將在這裏轉車。
藤川涼對剛才的旅程一無所知,問起忍足列車是否曾因大雪暫時停靠過,得到的也隻是忍足模棱兩可的答案。
此時已經過了午夜,露天站台外一片漆黑。
走下列車後,鞋底踩在站台上沒來得及清掃的積雪裏,發出輕柔的咯吱咯吱聲,迎麵吹來的冷風立刻讓人清醒了大半。
或許是因為青森縣三麵靠海的關係,就連大部分土地都處在內陸地帶的八戶市,在這樣的冬夜空氣裏,除了幹淨的雪的味道外也有著淡淡的潮水味,這讓藤川涼不禁想到了故鄉神奈川的海。
換乘口很近,從西口穿至第五站台便可到達,七分鍾的時間綽綽有餘。
隨著單薄的人流走下樓梯,穿過一段類似地下通道的區域。整座車站由無數鋼筋混凝土築成的立柱支撐,蒼白的燈光則將這一段隧道一般的空間照得亮如白晝。
在站內的自動販售機買了暖手的飲料,然後登上特急站台。與東京的新幹線車站不同,八戶的站外不再是連綿不絕的高樓,而是一望無際的白色平原。
鼻腔裏吸入冰冷的空氣,站內很亮,仔細看看外邊似乎也不再有剛才那樣黑暗,或許是雪不規則地反射出了微弱月光的緣故。
登上列車前,藤川涼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青森的土地。
風已經漸漸小了,隻有雪片依舊悄無聲息地豎直飄落。一望無際的雪原背後,城鎮的燈光顯得分外遙遠。
站台上一片寂靜。
除了細細簌簌的落雪聲和乘客們小聲的談話聲外,就隻剩下列車隆隆的引擎聲。
離抵達北海道,還有約三個小時的車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