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22夜色溫柔
平成十二年十月三日晚,東京時間八點三十七分。
天氣晴,氣溫十六攝氏度,海麵浪高一米,適合海上作業。藤川涼學著電視新聞中天氣預報的口吻在腦海中默默描述完了以上段落,然後她將戴著腕表的手疊回膝上,又向前伸了伸腿調整了個舒服的坐姿,抬起頭繼續注視麵前由學校正門通往學生專用的三號館的必經之路。
一個半小時前她和同級的忍足侑士一起潛入(某種程度上也算光明正大)被刻意掐斷供電的本部棟,以詭異甚至略顯瘋狂的方式完成了某個誇張計劃的部分前期準備。那之後她又被要求在九點前從占地超過一萬坪的校園內找出冰帝之王跡部景吾,並盡可能在不引起懷疑的情況下將他帶去視野開闊且和本部棟相對的位置——比如位於三號館三樓南麵的學生會辦公室,這其中的理由在經曆過準備現場後自然不言而喻。
而現在,她正氣定神閑地坐在中庭噴泉邊的長椅上,進行一場事先約好的等待。
因為這一年的學院祭已經結束的關係,冰帝本校的學生們大都湧去了二號館的教室鞋櫃取自己的書包等物件,也有不少人同函嶺的學生一樣早就陸續離開。再加上活動區域內的外部設施已經拆除,講堂內的燈光也早已暗盡,因此白天還熱鬧非常的中庭在這個時候已經少有人來,看上去有一種難以言述的寂寥氛圍。藤川涼不禁想起之前在本部棟內時曾隱約聽到遠處的中庭方向傳來跡部的聲音和緊隨其後的如潮歡呼,因為大樓隔音效果良好的關係沒有特別在意,現在想想那或許就是學園祭的結尾。
她有些遺憾沒有親臨現場,但也毫無辦法。
想到這裏她不禁有些失神,直到光源被人阻隔才回到現實。
她下意識地站起來,那個她從剛才起就一直等待的,向來高傲,強大且總是固執地以自己的方式和人生哲學生存的少年不知不覺已經站在麵前。因為逆光而立的關係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藤川涼斟酌了一下,還是決定用最普通的開場白:“你來了,跡部。”
所謂萬坪尋一人的搜索,其實並非艱難的任務。
前提僅僅是擁有一部通訊良好的手機。
跡部沒有理會她,隻是蹙著眉朝邊上挪開一步,稍稍改變了站立方向。
燈光將他的頭發染成了極淺的顏色,也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刻下大片明暗。
良久他才終於開口,“你剛才去了哪裏?”毫不客套的直球,帶有審問意味的語氣。
藤川涼尷尬地咧嘴笑笑,避開他的目光沒有作聲。
其實早在藤川涼掏出整個下午沒再看過的手機打算主動聯絡跡部時,屏幕亮起的瞬間她就注意到了那三個來自同一聯係人的未接來電。跡部,跡部,跡部,像是一段無言的回聲。記得學校內曾有傳言說跡部總是隨身攜帶三個手機——國際用,家用和日常普通聯絡用。而學生會成員與其他和跡部熟識的社員校友都被歸於第三類,也因此得到的都是同樣的號碼。藤川涼愣了片刻,感到有些意外,連忙按鍵回撥。
信號在夜空中傳遞。除鈴聲外就是長久的,詭異難耐的空白。
後來跡部說,接通電話時他正在學校正門禮節性地向函嶺最後離開的代表方道別,也就是藤川繭等一行人。而藤川涼甚至還來不及出聲,就聽見他的聲音穿透背景中模糊的雜音傳來,“居然還記得回電,不容易。”平淡卻又帶有淡淡壓迫感的語氣,盡管聽上去不急不惱,但依舊讓藤川涼在那一刻說不出任何話。好在盡管嘴上抱怨著“作為工作人員擅自離職,你的責任心未免也太差了一點”之類的話,對於藤川涼的沉默跡部終究沒有再追問下去,而更令藤川涼感到意外的是,當她小心又直接地向跡部提出希望他能盡快回中庭一趟時,這個向來厭惡受控於人的少年竟當即爽快地答應下來。
——“在原地等著。”
他簡單地說,並沒有詢問原因,那之後就掛斷了電話。
※
——“繭已經回去了?”
——“是的。怎麽,還記得關心你那所謂的妹妹?”
——“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玩,跡部。我隻是隨口問問。”
——“嗬,隨口問問?”跡部挑眉,“藤川,有這些閑功夫還不如快說正題。”
說到這裏他掃了麵前像是在思索什麽的藤川涼一眼,稍稍停頓後又補充道:“難道你慌慌張張把本大爺叫來這裏,就為了特地讓本大爺看你這連話都說不利索的樣子?”
上揚的,已經透著些許不耐煩的語調。藤川涼無言以對,幾乎就想要點頭。
夜色溫柔,秋風涼爽。林間透出這個季節最後的蟲鳴,遠遠有嘈雜的人聲傳來。
近處的長椅旁,英俊優秀的少年和欲言又止的少女僵持而立,銀白色的月光與橘色燈光相融,把他們包裹其中,映亮了他們年輕的臉,也將兩人的影子拖得老長。而不遠處高台上的噴泉依舊在不斷湧出,水聲汩汩。那些微小的水珠折射出耀眼的光,最終匯成水流落回大理石台,偶爾也會有幾滴隱沒到周遭濃稠的夜色中消失不見。
精致得仿佛是電影鏡頭下的場景,但此刻藤川涼所感到的隻有沮喪。
她想自己果然不是個RPG遊戲高手。自作聰明地以為繞開一切多餘支線,並最終順利在冰帝校園內的萬坪千人中尋得跡部就算是基本完成了忍足所交代的任務,但當後者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向她詢問所謂“到這裏來的理由”時她才終於發現,自己甚至根本就還沒有想到一個能令跡部信服的,合情合理的理由,能在不透露計劃的前提下讓跡部心甘情願隨她回到空蕩蕩的學生會室。
各懷心事的幾十秒,周圍安靜得幾乎能聽見兩人潮水般起伏的呼吸。
就在藤川涼幾乎打算胡編一個哪怕是拙劣異常的理由,並做好了將跡部強行帶入樓內的心理準備時,從正門處傳來的一陣巨響卻讓兩人同時回頭,而在下一秒,周圍的燈光忽然全部熄滅,緊接著幕天席地的黑暗頃刻間籠罩了這整座校園,遠處還未回家的學生們的驚呼同樣此起彼伏。藤川涼起初以為是忍足提前實行了計劃,剛想在心裏抱怨對方的擅自行動和不配合,卻又忽然意識到這根本是電力係統上的故障。她茫然地看向麵前的跡部求助,同時腦海中浮現出各種猜想;但她很快醒悟,對從剛才起就始終處在中庭的兩人而言,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沒理由知道正門外究竟發生了什麽。
胡思亂想間卻見跡部淡定的掏出手機,絲毫沒有為突如其來的斷電失措的模樣。
撥下號碼,接通,整個過程一氣嗬成。信號遊經城市上空的短暫時間裏他迎著藤川涼詢問的目光比出手勢,“安靜,”他小聲說,聲音幾乎像是被掐死在喉嚨裏。藤川涼默默點頭,圈起手指表示配合。她重新坐回長椅上,半仰著臉看跡部以平靜的表情耐心聽電話那頭的人說了些什麽,末了他蹙起眉,“需要多久?”幹淨好聽的嗓音,語調中是與年齡不符的成熟。而在等到答案後他又沉吟片刻,“明白了,那麽請盡快。”
“怎麽了?”藤川涼看他結束通話,連忙起身問。
“雖然具體事故原因還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跡部將手機塞回外套口袋,往藤川涼的方向走了幾步,同時筆直地看向對方鬆綠色的雙眼:“不止是冰帝,這附近街區的電路係統似乎全都被損壞了。”說到這裏他環顧四周,果不其然,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無盡的黑暗,隻有月光勉強映亮腳下的路。
“那現在怎麽辦?”藤川涼心裏一緊,電路係統的損壞無疑與計劃的實施息息相關。
“隻有等。維修工馬上趕到,但恐怕我需要去正門一次。”
“為什麽?”
“因為造成電路損壞的事故發生地就在那裏。”跡部將雙手插進製服口袋,大步向前走出一段路後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他轉過身,銀白色的月光融進他灰藍色的瞳孔,呈現出一種冰冷清澈的色彩。然後他向站在原地的藤川涼伸出手。
——“不想一個人呆在這種地方的話,就跟我來。”
※
——“我從沒說過我怕黑。”
——“那你跟著本大爺做什麽?”
——“當然是好奇。”
——“啊,你的後麵……”
——“……唔啊!”
——“看,藤川,口是心非可不好。”
——“你!”
※
中庭離學校正門的距離不是太遠。他們走上中庭邊緣的裝飾階梯,經過濃稠夜色中宏偉又沉默的體育館,最終踏上兩旁植滿梧桐的林蔭道,直走七十米後抵達正門。盡管頭頂上濃密的梧桐葉將月光這唯一的光源擋住大半,但在經曆腳下一路磕碰後兩人的視力逐漸適應了周圍的黑暗,藤川涼也終於鎮定下來,不再像剛才那樣失措。
與此同時目光所及之處的學生漸漸多了起來。他們大都三兩聚在一起,朝著正門的方向竊竊私語。除此之外還能清晰地聽見尖銳的警笛聲混在風中傳來。
那是一種令人不安的聲音。
——“看,是跡部。”
遠遠聽見有人小聲議論,目光也當即從周圍聚了過來。藤川涼默不作聲地從與跡部平行的行走位置退到與他相隔三米的後方,跟在他身後慢慢向前走。她看見有同校學生從正門外小跑回來,上前對跡部說了些什麽,一麵抬手指向門外右方的位置。跡部耐心聽他說完。“帶我過去。”末了他用平穩的語調說,同時回頭看了藤川涼一眼。
看不透意味的眼神,不知是邀請還是阻止。但藤川涼還是快步跟了上去。
走出宏偉的學校正門,很遠就看到警車刺眼的頂燈在百米之外閃爍著詭異的光。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的警部正在聽一旁的記錄員說著些什麽,其餘警員則將圍觀的居民和學生隔開。他們連忙又快步走近了些,隻見離學校最近的配電站旁,一輛運輸用的集卡正死死嵌在那裏,車頭被撞得徹底變了形,碎玻璃渣落了一地,在月光與警車頂燈光下泛著斑駁彩光,就像是秋日夜空裏的星。
——“傷者中島三郎,建築公司貨運人員,事故原因是疲勞駕駛。”
他們由跡部帶頭穿過人群來到警部身旁,剛好聽見記錄員作出以上報告。中途警部又接到一個電話,隻見他耐心聽對方講完,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中島三郎已經被送達最近的醫院,目前沒有什麽大礙。”他說著合上手機朝別的警員在走去,但表情看上去顯然比剛才輕鬆不少。這時事故發生地的數據還沒有采集完全,警戒帶也尚未拉起。藤川涼朝邊上挪了幾步,忽然覺得地上似乎有什麽東西。她低下頭,清楚地看見離自己腳邊不足五公分處有一灘暗紅色的血跡。
盡管明白自己並不暈血,但當她借月光燈光循著斷斷續續的血跡看去,視線最終停留在血跡斑駁的駕駛室座位與擋風玻璃上時,還是連忙抑製住叫出聲的衝動,下意識地用力抓住了離自己最近的跡部的手臂。“幹什麽?”跡部不明所以地回過頭,同時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很快心領神會,“到這樣的地步還能沒有大礙,果然命大。”末了跡部淡淡地補上一句,不再說話。藤川涼放開手想要反駁些什麽,但還是被其餘警員“你們在幹什麽,離遠點”的大喊打斷。
修理工逐漸趕到。跡部上前去詢問維修時間,藤川涼則重新回到人群外。
捏在手裏的手機已經震動了許久。她看著屏幕上的忍足兩字,按下通話鍵。
雜音之外就是空白。藤川涼有些疑惑,連忙將手機屏幕轉向自己看了看。
信號滿格,顯然通訊良好,不存在什麽問題。於是藤川良再次將手機貼近耳邊,又試探性地「喂」了一聲。而在下一秒,忍足的聲音終於從電話那端傳來。
“情況怎麽樣?”熟悉的關西嗓音,慢條斯理,似乎對什麽都漠不關心。
“很糟糕。”藤川涼回過頭,人群的縫隙間勉強能看見跡部。“短時間內恐怕修不好。”
“哈啊,果然糟糕。”忍足應合,藤川涼隱約聽見他將手機從耳邊拿開,對著邊上的什麽人小聲說了些什麽,然後他重新回到與藤川涼的通話,“不過也不算徹底完蛋。”
“怎麽說?電力係統在今晚能不能恢複都是個問題。大家都要回家,不可能等下去。”
“這我自有辦法,不必擔心。”藤川涼清楚地聽見忍足隔著無線訊號輕笑起來,“你隻要按原來的計劃做就好,其餘我們會解決。”
“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我先掛了。”
前後不過一分鍾的通話,卻又一次讓藤川涼聽得摸不著頭腦。印象裏的忍足似乎一直是這樣——無論有意還是無意,總是一次次引導她發現真相,然後又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使問題重新隱入雲霧,也讓她再次陷入迷茫。想這些的時候跡部已經回來。藤川涼連忙收起手機,迎著對方的目光問出了和忍足一樣的問題。
“情況怎麽樣?”
“比想象的要好。最遲一小時內能夠恢複。”
“啊,那真好。”藤川涼慶幸地鬆了口氣,心想是否需要告訴忍足這個消息。
那之後維修和事故善後工作開始,人群逐漸散去,他們也重新走回學校。
即使這個時間點上的跡部景吾已經是較同齡人成熟許多,某些程度上足夠獨當一麵的冰之帝王;即使這個時間點上的藤川涼已經是第二次經曆這樣的年紀,擁有超出這副身體十年的心智與生活經曆,但在警部這樣所謂的大人眼中,現在的他們依舊是不諳世事的小鬼,沒有經曆過人生的波折,也不懂真正的苦與痛,隻會依本能而活,妄圖影響這個世界。因此他們所能做的隻能回到學校,回到自己的位置,靜候事情解決。
“你滿腦子究竟裝著些什麽東西。”跡部聽她說完不禁有些無奈。然後他轉向另一邊那個帶他來事故現場的男生,“都先回家吧。沒整理完的明天早晨繼續,反正是假日。”
藤川涼無謂地聳肩,並不反駁——當然了,這段話的前兩句,她並沒有說出口。
時間從指縫漏過。忍足不知去了哪裏,計劃也依舊在繼續。
藤川涼邊走邊沉默地用腳踢著路邊的石子,努力思索怎樣才能不留痕跡地將跡部帶進黑暗包裹的三號館。走出一段路後卻又忽然聽身邊的跡部用嘲諷的語氣開了口,“真可憐,剛才的司機。”藤川涼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她還是點頭表示讚同。跡部用餘光看了她一眼,“我指的不是這個意思。”他補充,視線筆直向前,落在夜幕中看不見的遠方,“即使這次他僥幸活下來,事故對他生活和職業的影響依然是長久的。”
生理上可能的後遺症,事故為公司帶來的醜聞,還有許多。
“疲勞駕駛,那是他應得的。”藤川涼反駁,“他應該慶幸自己沒有背上人命。”
“那看來我得收回原來的話。”跡部意味深長的目光落在她鬆綠色的眼裏,“雖然曾經說過你不像藤川家的人,但在這樣的問題上,你還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藤川」。”
似乎對藤川涼震驚卻欲言又止的表情很是滿意,跡部揚起嘴角自顧自地說下去,腳下的步伐絲毫不見減慢:“你有沒有仔細想過,像今天這樣所謂的疲勞駕駛,究竟是司機本身的原因更多,還是公司為了利益在工作強度上的安排導致的過錯更多?”
“這和藤川家有什麽關係?跡部,你究竟想說什麽?”
“嗬,看來你還真的是什麽都不知道。”
“知道什麽?”
“比如你的父親,你認為他會願意放棄一切離開藤川家,真的僅僅是因為那些成天在月九劇裏反複播出的,爛俗至極的情節和理由?”說到這裏跡部忽然輕蔑的笑起來。
“哦,原來大少爺也會看月九?”藤川涼一時語塞,隻能亂扯幾句掩飾緊張。
“不要偏離話題。”跡部皺眉,隨後又笑了:“歡迎來到現實世界,藤川。”
夜色溫柔。高傲的少年嘴角揚起好看的弧度,月光落了他滿臉滿身。
藤川涼正想繼續追問,偏頭卻忽然發現三號館不知何時已經佇立在眼前。
也即是說,盡管一路上兩人都因為交談而顯得心不在焉,但就好象冥冥之中被什麽力量牽引一樣,他們漫無目地最終到達的地方,竟正是忍□□待的三號館。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從心裏慢慢湧上來,以至於藤川涼一時忘記了之前的話題。隻是當她剛想尋找一個進館的理由,卻忽然發現一片漆黑的,此刻應該沒有人的三號館內,二樓走廊中有明顯的光線閃過。
“跡部……”她小心翼翼地問,語調中透著不確定,“你看見了沒有?”
“看見了。”跡部卻是氣定神閑,臉上的表情絲毫未變。
——“樓裏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