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14複刻回憶

  盤踞在茶庵內的竊竊私語當即褪去,就好像潮水一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藤川涼與將她從地上拽起來的跡部身上,神情複雜各懷心事,仿佛在觀摩一場粗製濫造的劇目。藤川涼側過頭,筆直地看進跡部清淺的灰藍色瞳孔。她沉默了半晌,最後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不是無法反抗,也並非來不及拒絕,而是出於一種對屋內壓抑氣氛的本能抵觸。


  跡部揚起嘴角,顯然對藤川涼的回應很是滿意。他們穿過來自茶庵四周的目光出了門,順著外邊的回廊朝庭院方向走。自始至終跡部都沒有放開藤川涼的手腕,力道大的驚人,像是刻意表演給茶庵內的其餘人看,藤川涼甚至懷疑下次撩起袖子會不會看見腕上紅腫的指印。至於擅自離開茶庵的後果,至於繭的表情或其餘賓客的反應,這一切她不看她不想她不顧。


  暫時的逃離,其實正合她意。


  簷廊頂端的橫梁上掛著陶瓷風鈴,白色底子上的紅色山茶嬌豔欲滴。


  行走因為身上和服的束縛顯得有些不便。腳踩在回廊的木地板上,偶爾有咯吱聲漏出來。而跡部隻是配合藤川涼的步速向前走,不回頭也不說話,僅留給她一個沉默的側背麵。少年的背影挺拔得像一棵樹,包裹在剪裁得體的灰色西服中,已經流露出些許成年男人的味道。


  最後他們停在庭院深處漆成紅色的木橋邊,有山間溪流從下麵蜿蜒而過。


  正所謂葉密鳥飛礙,風輕花落遲。


  跡部這才放開藤川涼的手腕,“配合得不錯,真難得。”


  “彼此,”藤川涼笑答,“不過,謝謝你。”


  他們間的對話,都變成了肯定的語氣。


  庭院角落在這樣的時候少有人來。大片盛夏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罅隙落了他們滿臉滿身。跡部覺得熱,於是便脫下西服外套挽在手肘上,又鬆了鬆領帶。然後他意味深長地打量了藤川涼片刻,“嘖,果然是人要衣裝,剛才差點就沒認出來。”戲謔的神情,明顯的調侃語氣。


  藤川涼翻了個白眼沒有吭聲,她想了想繞開話題: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哦?”


  “你不是藤川家的人,為什麽會在這裏?”


  “你覺得你就是了?”跡部倨傲地笑笑,毫不客氣地反問。


  藤川涼啞口無言。她在跡部看不見的地方抓緊和服衣袖內側,目光鎖定對方的臉。跡部的話無疑正中關鍵,將他們兩個同時劃為了不屬於這裏的外人。沉默的間隙跡部並沒有順著這個方向說下去,轉而回答藤川涼剛才的問題:“藤川家對跡部家有恩,所以藤川家的聚會,跡部家總會有人出席。至於你……”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側過頭去觀察藤川涼的表情。


  “還沒有意識到麽,走到今天這一步,其實全都是你造成的。”


  “你考進冰帝,對藤川家是怎樣的信號,認真考慮一下吧。”


  藤川涼沒有接過他的話,也沒有再問下去。


  熟悉或陌生的人參演著奇怪的劇目,自己卻隻能坐在台下一角,在黑暗中猜測其中的聯係與走向,沒有人來為她解答。分別多年後突如其來的家庭聚會,前一夜堂兄奇怪的表現,祖父莫名的「跟我過來」及兩方父母仿佛早有心理準備的神情,再加上這在原來世界不曾發生的一切偏偏出現在她如今考入冰帝以後,所有一切的異常,她怎麽會沒有注意到?家族中這一輩近親裏僅有的兩名男性被族長同時叫走,這在這樣的家庭可能意味著什麽,她自然能夠輕易猜測,卻沒有理由相信。


  他們共享同一個姓氏,留著相似的血,卻早就不是一家人。


  “你在開玩笑。”最後她固執地說。


  跡部帶著嘲諷的神情笑了,“藤川,知道本大爺為什麽一直針對你麽?”


  無論是最初學生會室內的對峙,高尾山腰的有意譏諷,還是現在。


  “因為你總以為自己什麽都知道,其實什麽都不。”


  ※


  平成元年秋,東京郊外的綜合病院停車場。


  五歲的跡部坐在LIMO車內,身旁是將雙手揣進深色和服衣袖,看上去精神抖擻的老人。


  那時的跡部尚不是經年之後立於頂峰的王者,不過是常年居於國外,偶爾回國,連基本的日文都說不清楚的普通小鬼。頭發與眼睛的顏色都比後來要淺,淚痣則已經在眼角下定居。還沒來得及學會傲氣淩人,也沒有自負如「本大爺」的自稱。


  他晃蕩著雙腳,看著名叫律的男孩子鑽進車。


  “你在和誰打招呼?”結結巴巴的日文,語法也有錯。


  “小涼。”律咧嘴一笑,簡短回答。


  “小涼是誰?”不死心地追問。


  身旁沉默已久的藤川堪九郎忽然笑了,不再是平日裏的嚴肅,而是透著淡淡的寵膩。


  他抬手摸了摸跡部的頭發,“小涼啊……”


  “是我的孫女。”


  ※


  ——“藤川,知道本大爺為什麽一直針對你麽?”


  ——“因為你總以為自己什麽都知道,其實什麽都不。”


  ※


  回家的路上,四個人都沒有說話。


  自己與跡部怎樣回到茶庵,律和樹以怎樣的表情歸來,聚會在怎樣的氣氛中結束。


  這些都慢慢沉入回憶中,漸漸微縮成一個細小的,模糊的光點。


  父親負責開車,母親在副駕駛座沉默,偶爾小聲與父親說些什麽,聽不真切。兄長藤川樹則側頭望著窗外的流景匆匆掠過,難得安靜。車內的音響反複播放著輕柔的民謠,那是父親的最愛。中途他關上空調打開車窗,霎那間溫熱的風夾雜著夏日特有的香氣鼓進車來。藤川涼眯眼打量那些日光與樹影,耳邊蟬鳴陣陣,像潮水一般緩緩漫過。


  她什麽都沒有問。


  這些在十年前的世界中不曾有過,顯然是因她的改變而裂變出的事件分支——包括樹和律被叫去的原因,與祖父私下談話的內容,以及那讓父母猶豫歎息,讓爽朗如兄長都緊鎖眉頭的內情,當看著他們沉默的表情時,藤川涼不敢問,也不知道該怎樣開口。


  或許不久之後,他們就會親口告訴她,心甘情願。


  迷迷糊糊間睡了過去,直至到家時被叫醒才反應過來。


  樹對她笑笑,分明還是平時的模樣。藤川涼連忙下車去後備箱幫忙搬行李,不知該說什麽好。


  她想起途中的那個夢。她夢見自己沿著海岸線走,天邊是層疊的積雨雲;她夢見台場夜幕中的東京灣,關西少年的臉在明滅的火光中浮現;她夢見跡部在黃昏的學生會室逆光而坐,君臨天下的模樣;她又夢見藤川家的和室,她站在門旁,律走上來笑著搭住她的肩,他說小涼你看,藤川涼循著他的手指望過去,正看見樹和祖父並排坐在上座,神情肅穆。


  這個夢代表什麽,又預示著什麽?

  不得而知。


  那之後的半個月過得風平浪靜。全家都沒有再提那天的事,約好一般。


  假期剩下的時間不長。除了和國中時代的好友小聚,一起聊天逛街,互相交流進高中後遇到的趣事;或是偶爾去市立圖書館查找作業課題需要用到的資料外,其餘時間藤川涼幾乎都留在家裏。看電視或是閱讀,經常也會幫忙做些家務,生活平淡安穩。有時也會在晚飯後獨自去家附近的海岸。不是散步,而是坐在大堤上發呆。


  夏日的天總是暗的很遲,藤川涼看著夕陽沉入大海,頭頂上的天空逐漸暗下去,最後在幕天席地的深藍中,遠方的燈塔亮了起來。連接著海麵上偶爾經過的漁船燈光,像是海的項鏈。


  身邊不遠通常也會坐著垂釣者,手執釣竿懶洋洋的模樣,最後在臨走前將魚悉數放歸大海。


  沒有東京的繁華喧囂,沒有藤川家族巨大的壓迫感,這才是她所熟悉的十六歲。


  期間她收到過柳生的郵件,大都談及生活上的瑣事,和和氣氣,似乎並沒有因被回絕而心存芥蒂。藤川涼同樣客套有禮地回複,同樣不刻意回避。盡管柳生提出留給她考慮的時間,但藤川涼拒意已定。也不擔心外出時撞見,因為她知道柳生家每年都有去輕井澤避暑的習慣。


  有時也會接到忍足的郵件,關於大阪關於新上映的影片,卻不再追問藤川涼背後的秘密。


  他一直都是聰明的人。突然的退讓,反倒讓藤川涼疑惑不已。


  至於跡部,家族聚會後藤川涼與他便不再有聯係,畢竟他們本就不相熟,某些程度上也不屬於一個世界——她幾乎可以想象到跡部的假期,充滿各式應酬,沒有支配自己時間的權利。


  偶爾她會想起那個夏日的午後,他帶她逃離氣氛壓抑的茶庵,這點藤川涼心存感激;他說他看不慣她無端的自以為理所當然,這點藤川涼無法理解。她跨越的是前後十年的世界,理應比旁人看到更多,懂得更多。但那一刻跡部嚴肅的神情,還是讓她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那些尚還隱藏在黑暗中的秘密,該由誰來為她解答?


  那天藤川涼再次去圖書館的時候正是早晨,館內隻有零星幾個人。


  她從書架上抽走查找的資料,在附近的桌子上鋪開,抽出筆記本打算記錄。忽然看見有人在對麵的位置上坐下,同樣是滿手的書。椅子摩擦地麵的聲音格外刺耳,藤川涼抬起頭正撞見對方微笑著道歉,“打攪了,真不好意思。”藍發紫眸的少年大大方方的坐下,在看清對麵的人後似乎有些驚訝,“哈啊,是藤川桑。”


  “幸村桑,”藤川涼合上手裏的書,“那個,早就想問了,幸村桑為什麽會認識我?”


  “你不也認識我麽?”幸村笑了笑,將一疊大開麵的精裝書疊在桌上。


  “不一樣,幸村桑可是名人。”


  “藤川桑又何嚐不是?”漂亮的少年支起下巴,語調輕鬆,一臉無害的模樣,“藤川桑有聽過這樣一句話麽,在立海大的網球部裏,沒有秘密。”


  藤川涼尷尬地笑笑,心裏自然明白幸村的意思。


  她這才意識到,原來被蒙在鼓裏的,從頭到尾果然隻有她一個。


  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她的目光又落在幸村麵前的大開麵書上,“這些是……?”


  “哦,畫集而已,”幸村將畫冊翻開,舉起來給藤川涼看,“我可不是隻會打網球的人呐。”


  “這我當然知道,”藤川涼歎氣,這個少年的強大決定了他總會站在高處俯視眾生,對己對人都不時發出這樣輕鬆的調侃,但事實上又比任何人都較真。


  “對了,那張借書證,藤川桑還保留著麽?”


  藤川涼心裏一緊,幸村指的是什麽她很清楚,因此才害怕被問及。那些泛黃的紙片與那些從未說明的情愫一起,早就在那個無星的夜晚化作灰燼,沉入了夜幕中映出燈火的東京灣。


  但她還是強裝鎮定,“你是說……?”


  幸村又笑了,“何必明知故問呢,那背後的畫像,可是由我親手畫上去的。”


  他頓了頓,觀察著藤川涼的表情,末了又補充,“畢竟柳生的美術成績,實在是慘不忍睹呢。”


  藤川涼笑不出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她隻是暗自鬆了口氣。那一疊卡片中,唯有畫上鉛筆稿的那張在忍足的堅持下被留了下來,至今仍夾在她的錢包夾縫中,不曾抽出來看過。


  “對不起。”但她最後還是這麽說。對柳生,也是對在背後默默支持的幸村。


  “不必,”幸村隻是輕輕將畫冊合上,“不管怎麽說,人一輩子勇敢這麽一次,也就夠了。”


  他知道藤川涼對柳生的回絕,卻並不知道那樣的回絕是如此殘酷決絕而不留退路。


  幸村查閱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將書放歸原位後向藤川涼告別。


  藤川涼點頭說了再見,目送他推開玻璃門離開,背影消失在街上的人潮中。


  她將手肘擱在木質桌子上,用手指按住太陽穴,閉起眼,許久後才重新睜開。


  視線觸到不遠處的雜誌欄,那裏擺放著最近的新聞雜誌。


  盡管那些所謂的新聞對她而言早已過時,但藤川涼還是有些好奇,於是起身過去翻看。她將最新一期的雜誌抽下,又瞥見雜誌架下沒有鎖上的櫃子,幹脆蹲下身子一起打開。裏麵是厚厚一疊舊雜誌,日期由四五年前開始。似乎很久沒人翻過,封麵上都積著薄薄的一層灰。


  在抽出其中一本時藤川涼的視線被那醒目的封麵吸引。


  ——“這個是……”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