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12淺川流燈
八月中旬的時候,藤川涼收拾行李準備回家。
其實暑假早在七月末的考試後就已開始,但由於學生會長跡部出征全國大賽的緣故,學生會本學期的總結事務都落在了其餘幹事身上。處理完一切時全國大賽已經落幕,冰帝再次負於立海位居第二,而進入高校後的第一個假期也隻剩下最後兩個星期。
比賽結束後冰帝校方意外接到《網球月刊》的邀請,對方詢問是否能借用冰帝的場地,來為本次全國大賽前三甲的學校做一回專題,以紀念這群國中就已經嶄露頭角的少年們高中首次全國製霸。監督榊太郎表示接受,經過商談,包括采訪拍攝等項目的日程也很快定了下來。
留守學校的學生會成員負責後勤事務,藤川涼的回家計劃也因此再度拖延。
神奈川縣立海大附屬,東京都冰帝,大阪府四天寶寺。采訪當天三所學校的網球部正選集中在冰帝球場,依照學校自然分組,首先以自由練習的動態模式配合拍攝,藤川涼暫時忙完了手頭分配到的任務,與其他幹事一同在休息區觀看。天空湛藍遼遠,夏日裏明晃晃的寂寞悄無聲息地統轄了這座城市。她看見他們揮拍,奔跑,腳下被日光拖下長長的倒影。
他們手中所掌握的,是青春無限的可能。
視線落在正與跡部交談著的忍足身上,之前的回憶也漸漸清晰。藤川涼想起那晚夜空中無聲緩行的的雲朵,想起夜幕中海對岸喧囂無眠的都市。無星之夜,隻有清冷的月光將草叢中初開的繡球梔子鍍上銀白。時光呼嘯著倉促流過,咫尺之外的關西少年透著蠱惑的嗓音在空氣裏震出溫柔的波長。然後他伸手輕點她的額頭,指尖延展出的射線穿過她的頭顱。
他說:“想哭的話,就哭吧。”
良久之後藤川涼仰起頭來。臉上幹幹淨淨,沒有絲毫淚痕。
“有什麽好哭的。”
“哈,我就知道。”
他們沿著長廊往回走,海風由側麵灌進衣領,在這樣的夏夜裏透著微涼。盡管藤川涼並不覺得餓,但還是由忍足帶著途中在路邊尚未打烊的店家隨便吃了些東西。然後他們穿過台場午夜的街道,路過無數早已暗淡下去的櫥窗。直到抵達漆黑一片的電車站才發現時間已晚。
末班車早已駛離,空蕩蕩的電車軌道在夜色下顯得詭異。察看附近巴士站的時間表也是同樣結果。而最令藤川涼鬱結的是,縱使他們耐心等了許久,卻依舊連計程車都沒有看到一輛。
她不禁有些無措,忍足則想了想歎氣道:“要不要聯係家裏?”
“我家人都在鐮倉。”藤川涼正色,“你呢?”
“更遠,大阪。”忍足輕笑,“但是藤川家……”
“和我沒有關係,你不是應該知道麽?”
“嘖,真絕情。”
藤川涼不再搭理他,而是繼續踏著月光前行。不知道要去哪裏,也不知道能到哪裏去。
最後在忍足的提議下他們去了夜間影院。狹小的放映廳內列著軟席,前方熒幕中滾動播放年代久遠的文藝片,以歐風為主:偏暖的主色調,正統的英式口語或圓潤的法語發音。昏暗的光線中有灰塵漂浮,偶爾也能看見角落的座椅上蜷坐著喝得爛醉不省人事的成人或是滿臉茫然目光空洞的小少年,多半是疲於應酬的職員或是與家人發生矛盾後逃家的孩子。
漫長又短暫的六個小時。
藤川涼醒來已是清晨,她看著忍足一臉無奈揉著肩膀的模樣,這才意識到自己枕著對方睡了整夜。他們坐早班車回家,車廂內空空蕩蕩。最後他們在天色微明的街頭道別。直到幾天後的采訪當日早晨遇見,兩人也隻是簡單打過招呼,並沒有再提那晚的事,默契一般。
至於柳生,從台場回家的早晨藤川涼便接到了他的電話。之前手機電池早已耗盡,藤川涼無法得知這整晚柳生曾多少次撥下這個號碼。接通後他們在電話兩端沉默了許久,最終柳生選擇投出直球。他問藤川涼是否看過紙袋,藤川涼說是。他又問藤川涼是否明白他的意思,得到了相同的答案。最後他追問回複,藤川涼說,對不起。幹淨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片刻的沉默,她聽見電話那頭的柳生笑了笑,有些尷尬,但依舊不失紳士的氣度。
——“沒有關係,我會等藤川桑好好考慮。”最後他這麽說。
藤川涼將思緒從回憶裏抽回,悵然地仰起頭望天,對柳生的執著不解。她同樣不明白,如果柳生的心意真的如此,那十年後時間點上,柳生選擇麻生時所說的所謂原因,又從何而來?
她感覺自己正在耐心拆開手中的線團。抽出一個結,背後卻又露出了更加複雜的構造。
命運的紅繩係在每個人的小指上,卻看不透從哪裏來。
拍攝結束後全體成員集中到部室進行采訪,發問者是《網球月刊》的井上與芝,精明的中年人與活力十足的年輕女子,算是互補的異色組合。問的都是些客套的問題,關於網球關於日常關於夢想。藤川涼旁聽了片刻,感到有些不對勁,卻想不通究竟是在哪裏。苦思冥想時井上已經合上記事本,“那麽就到這裏為止,真是辛苦大家了。”他對著麵前的少年們笑笑,又轉向立海與四天寶寺的部長提議,“話說今晚淺川有流燈會,不介意的話,值得一看。”
名叫白石的大阪少年當即爽快地答應,幸村想了想,卻還是禮貌回絕。
時間還早。幸村等人動身返回,四天寶寺的各位則收拾隨身行李,約定傍晚在校門集合,由身為東京人的冰帝眾帶路——包括各位學生會幹事。井上和芝還留在部室內整理收集到的素材,偶爾與監督榊太郎閑聊幾句。藤川涼則出門在部室外的自動販售機買了飲料,然後沿著網球場的邊緣回學生會室取東西。隻是沒走出多遠忽然發現最上方的那排座椅有人坐著,身影在空蕩蕩的球場內顯得有些孤獨。藤川涼向他走近了些,她意識到那正是剛才出門的跡部。
跡部正坐在那裏俯瞰球場,眸如鷹隼,即使孤身一人依舊散發著難以言喻的霸氣。同時他將兩根手指抵在眼角——那是他思考問題時的習慣。東京的盛夏天空是漂亮的海豚藍,薄雲在頭頂快速移動,淡色的陽光將他整個人包裹其中。場內的綠色地表就像繁盛草木的色彩。練習留下的痕跡還沒有清理,熒黃色的小球滾落一地。偶爾會有東京常見的烏鴉停在場邊打量周遭,柔順漆黑的皮毛在陽光下發亮。沒有喧嘩助威沒有揮拍奔跑的少年沒有尖叫圍觀的少女。人群散去後的冰帝球場透著一種平日所看不到的寂寥氛圍。藤川涼看見跡部忽然揚起嘴角,對著球場倨傲地笑了笑,不同於平日裏看到的模樣,而是凜冽如冰,讓人不敢靠近。
生而為王,用這四個字形容跡部,或許再合適不過。
藤川涼看著眼前的跡部,又想起之前疑惑的種種「不對勁」,忽然什麽都明白了:無論是拍攝或采訪,比起跡部,井上與芝始終將更多的注意力投在幸村,白石甚至在網球部中地位相差了一級的真田等人。隻因為比起記錄少年們青春的雜編,他們更是精明的生意人,他們明白即使現在的跡部再強,也終有一天會走上父輩的路,放棄網球,與人們所關注的職網無關。
跡部的一生被過早地決定,在學會奔跑前,就已經被殘酷地阻絕了其他道路。他頭頂跡部這個注定不凡的姓氏,生來相比別人擁有太多,也必將失去不少。藤川涼不禁想起十年後的時間點裏這張無數次出現在各類媒體上的臉孔。當他以那般君臨天下的自信姿態站在世界的頂端時,是否會為這從一開始便被規劃好的人生無奈?又是否曾感到失落或是寂寞?
而現在,他又是以怎樣的心情俯瞰這片球場?
不得而知。
時間呼嘯而過。有許多問題想問,有許多話想說。
但最終換來的,終究隻是一聲歎息。
※
晚上八點,人頭攢動的淺川河畔,藤川涼點燃了手裏的燈籠,流放在河水中。
成群的燈籠順流而下,在河麵泛起點點熒光,遠遠望去就像銀河一樣。那是淺川長久以來的傳統,作為淺川漂流前夕的紀念活動,旨在祈願和平。同來的網球部少年都四散在別處,混雜在喧囂的人群中。藤川涼與他們保持著距離,一個人。她目送燈籠消失在遠方的黑暗,又抬腕看了看表。回家的車次定在隔天早晨,她思考著是否要先向其餘人告別。
忽然有人從背後拍了她的肩。回過頭去,正看見有些眼熟的少年手提燈籠站在那裏。淺色卷發和有些熟悉的眉眼輪廓,然後他朝藤川涼爽朗地笑笑,落落大方開口道:“你就是那個藤川,對麽?”同樣是大阪口音,聽起來卻是十足的少年味。藤川涼呆了幾秒,直到遠遠看見忍足穿過人群朝他們走來,才終於明白過來——眼前的少年就是忍足曾提過多次,隸屬四天寶寺網球部的堂弟謙也。雖然白天曾有過幾麵之緣,但印象並不深刻。
忍足謙也上下打量她一番,嘴角咧起更大的弧度,“嘖,還真是沒想到。”
“你說……什麽?”
“我一直都以為侑士他隻對比自己年長的感興趣呢。”
這段莫名的對話終結於忍足的出現。他不由分說扣過謙也的脖子,將對方強行帶走。謙也顯然不服,他掙紮著還想說些什麽,卻被忍足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硬生生地逼退回去,“你絕對誤會了喲,謙也。”他說著,又回頭看向愣在原地的藤川涼,“剛才真是失禮了,藤川小姐。”
藤川涼在原地愣了片刻,卻終究沒有多想什麽。
流燈會的最後,遠方山坡上忽然有煙火騰空而起。
漫長哨音後是巨大的爆破,人群中一陣騷動,緊接著歡呼聲此起彼伏。藤川涼半仰起頭,視線越過身邊十指相扣的情侶,騎在父親脖子上一臉興奮的孩子,河水中連成光帶的燈籠,落在遙遠的天邊。明亮通透的色彩填滿整片視線,火星在半空停留片刻後緩緩落下,最終在空曠的夜幕中消失殆盡,像是一場預謀已久的盛大演出。
歲月之初,這樣的場麵,你曾經和誰一起分享?
經年之後,這樣的盛景,你又會和誰一同觀看?
當煙花散盡,流燈熄滅,人潮褪去,萬籟俱寂。
誰為你殺盡三千世界之鴉,與你安然等待天明?
燈會走到盡頭,火光滅去後黑暗重新籠罩河畔。嘈雜中眾人也互相道別,忍足與四天寶寺的各位一同坐晚班車返回大阪——車票下午已經預訂,行李同樣早早收拾好。家在東京的其餘人則各自回家。藤川涼一個人向車站方向走,夜晚的東京街道不乏路人。而在迎麵走來或擦身而過的路人頻頻回頭後她終於察覺到不對勁。她側過頭,透過街邊店家櫥窗玻璃的反光果然看見一台陌生的黑色LIMO車跟在自己身後不遠的地方。悄無聲息,像是隱匿在黑暗中。
藤川涼立刻頓住腳步,筆直地向對方望過去,盡管處在類似「敵暗我明」的狀態,但在那瞬間她竟不感到絲毫害怕。意料之中,對方也當即停了下來。一人一車對峙在燈光浸染的東京街頭,偶爾有其他的車經過,車燈扯出的光帶落在他們身上,從明到暗,再由暗變明,仿佛經曆一個世紀般漫長。
就在她幾乎禁不住要主動上前的時候,一側的窗玻璃忽然降下,緊接著熟悉的聲音傳了出來。
——“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