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9.試膽大會

  “跡部君不去阻止他們嗎?”藤川涼脫口而出地問道。


  她的想法很簡單。在同級生裏擁有絕對話語權的跡部,如果他能夠出麵,眼前那些公然欺淩麻生的學生一定會有所收斂。


  其實這樣的欺淩在每個學校都或多或少存在著。藤川涼記得在就讀於立海大附屬的時候,她的同班同學五島澄香也曾經被惡劣欺淩過一段時間,起因僅僅是身為歸宅部,平日裏毫不起眼的五島由於自家經營花店的關係,和偶然上門的顧客、同時也是校友的幸村精市成為了交流園藝經驗的夥伴。


  其實除了共同愛好和話題外,五島和幸村之間並沒有特別的情愫。但許多人並不這麽想。


  這份令人眼紅的親密最終在國中二年級末,幸村因病入院治療時為五島帶來了災難。她的課桌被丟棄在遊泳池裏,書包裏塞滿腐敗的食物殘渣,鞋櫃門被萬能膠封住,上體育課用的運動服也被人剪爛,並寫上了侮辱性的文字。


  因嫉妒而生的,長久以往積累下來的怨念,終於有了得以釋放的機會。


  而與冰帝學園不同的是,立海大附屬的學生們並沒有任由這場欺淩繼續下去。當時擔任風紀委員的真田弦一郎率先站出來指責針對五島的欺淩行為。在他的感染下,越來越多人開始站在五島的立場上支持她。最終,在幸村出院回到學校之前,這場風波就已經徹底平息了。


  深陷泥潭時,有時哪怕隻憑一個人的力量,也足以扭轉整個局麵。


  “阻止?你在開玩笑嗎?”


  跡部回過頭,用譏誚的語氣反問她:“麻生香織不是天生的弱者。曾經以欺淩為樂的她,現在嚐到這種滋味,當然知道該怎樣反抗回去。我不認為她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但這樣放任不管真的好嗎?”


  跡部揚起眉毛,說:“我聽不懂你的意思,藤川。這裏是學校,是進入社會前的競技場。我們在這裏學習變強,而不是關心怎樣拯救被淘汰掉的人。人能夠拯救的隻有自己而已。”


  藤川涼不由自主地朝水池的方向張望。已經從水裏掙脫的麻生抱著雙臂坐在一塊岩石上,努力遮掩被沾濕的襯衫下透出的內衣輪廓。包括笠原加奈在內的一群女生推搡著她,有人甚至惡劣地把腳踩在她的臉上。


  而麻生除了低頭啜泣之外,竟然沒有半點反抗的動作。


  “現在理解了吧。”跡部順著藤川涼的目光看去,意味深長地說:“雖然我不讚成欺淩,但如果連麻生香織本身都喪失了鬥誌,選擇忍氣吞聲的話,我們這些局外人又為什麽要改變她的意願?”


  藤川涼一言不發地收回了視線。


  雖然不能百分百讚同跡部說的話,但她並沒有與他爭辯下去。


  南國的天氣總是陰晴不定。休息時間剛剛過去十五分鍾,頭頂上的雲層就迅速聚攏,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從灰蒙蒙的天空裏劈頭蓋臉落了下來。


  雨水恰到好處地緩解了初夏的暑氣,因此並不令人掃興。但藤川涼向來不喜歡雨天,尤其是雨水沾到頭發的感覺,於是便披著襯衫獨自去不遠處的樹林裏躲雨。


  沿著人工鑿刻的石板路走出十來米,樹叢背後竟露出了一間廢棄神社。常見的原木結構,茅草蓋頂,即便是盛夏也不會感到燥熱。


  通往拜殿的小路鋪滿青磚,曲折蜿蜒,饒樹而行。所謂一草一木皆為神明所有,不得妄動,因此隻好向自然讓步。


  這座在鳥鳴和水聲中顯得一片死寂地建築讓藤川涼想起了以前看過的怪談,但此刻她卻絲毫不感到害怕。


  她在屋簷遮蔽的長廊上坐下,呼吸著山林間的清新空氣,享受這一刻孤單的寧靜。


  片刻之後,腳踩在木板上發出的咯吱聲引起了她的注意。藤川涼回過頭,意外地發現渾身濕透的麻生香織正站在不遠處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對、對不起,我馬上就走……”


  麻生的神情十分尷尬,很顯然她沒有料到這間隱蔽的神社裏已經有了捷足先登的人。


  “沒關係,麻生桑,請放心過來這裏。”藤川涼盡可能輕鬆地說:“這裏可不是我的私有地。”


  “謝謝……”


  麻生嚅囁地說著,壓平裙角在離藤川涼兩三米的地方坐了下來。


  又一次近距離見到這個奪取了她未來幸福的人,藤川涼不禁有些百感交集。如今她已經能夠坦然地麵對麻生香織,但這並不代表她們能成為朋友。長久的沉默中。空氣裏揮之不去的尷尬氛圍讓她感到十分煎熬。


  “藤川桑。”就在這時,麻生率先開口說話。


  “是。”


  “上一次的事……我一直沒來得及向你道謝……”麻生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似地說:“真的、真的太謝謝你了。”


  “沒關係。不過剛才……她們一直是這樣對待你的嗎?”


  麻生苦笑著說:“藤川桑何必明知故問呢。你一定也已經聽說了我的故事,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而已。”


  “所以你才一點也不反抗?被人欺負侮辱也不介意嗎?”


  “怎麽會不介意,我又不是石心人。”


  麻生說著,將視線轉向更遠的地方。漫山遍野的綠意,像海浪那樣撲麵而來。


  “幾乎每一天我都難過得想死,但我知道我必須忍耐。我已經沒有家人了,冰帝學園是我與過去的人生唯一的聯係。我不想逃避曾經的罪過,不想向她們認輸,但也不能輕易反抗。我的過去劣跡斑斑,學校和PTA都對我充滿意見。隻要再有一次暴力事件,我就會被強行勸退。到那時,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藤川涼露出複雜的神情。盡管明白麻生隻是咎由自取,但那一刻,她依然對她產生了一絲微妙的同情。


  “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藤川桑,我隻是有些人際上的問題,可不是得了絕症。”


  麻生將額頭前濕透的發絲往後捋,露出了少有的開朗笑容:“我想這都是命運吧,將我一步一步緊逼到了現在的境地。或許你不會相信,但其實我現在並不感到絕望。我對命運充滿敬意,但不會對它輕易屈服。我一直相信,隻要我努力尋找機會,就一定能從命運對我的詛咒裏找到一條新的道路。”


  ……新的道路。


  這句話點亮了藤川涼的內心。從雲端跌落穀底的麻生香織,以及意外回到十年前、重啟人生道路的自己。殊途同歸,她們都是被命運玩弄的可憐人。


  三天的新生合宿很快過去了一半。啟程離開前的那一晚,全體新生在臨海的一座被樹蔭遮蔽的山坡上舉辦了試膽大會。


  按現場抽簽分為兩人一組。率先抵達終點,並搜集到隱藏在途中的、數量最多的信物的小組就是贏家,將會得到東京某間高級運動器材商店的十萬円抵用券。


  “這根本就是跡部的主意吧!”與藤川涼同組的F組學生瀧荻之介忿忿地說。


  “我怎麽覺得更像是愛德華的品味。如果讓跡部選,多半會是兩張品酒會的門票唉。”忍足也順勢湊過來,雙手合十地向瀧請求:“請和我換簽吧!我和嶽人彼此真的需要一些私人空間!”


  “閉嘴啦忍足!”與忍足同組的向日嶽人從背後猛踢他的小腿,說:“還有什麽品酒會啊,跡部他還沒有成年呢!”


  “當然不能用日本人的標準衡量他啊!那家夥根本就是個外國人!”


  “……但話說回來,跡部他人呢?”瀧忽然好奇地問:“我還想看看誰和他一組呢。跡部可是超級怕黑怕鬼的。”


  “大概是臨陣脫逃了吧。”忍足聳了聳肩,無所謂地說道。


  或許是為了營造詭異的氛圍,試膽大會的照明設施並不是手電,而是每人一盞燈籠。


  雙方都十分膽大的藤川涼和瀧荻之介悠閑地穿過照不進月光的小道,一邊按照事先發到手中的謎題搜尋藏在石龕或樹根裏的信物,一邊自然地聊天交談。


  “瀧君也是網球部的吧?”藤川涼問:“我在下個月的參賽名單上看到了你,真厲害啊。”


  整理各個社團的對外比賽信息,也是藤川涼在學生會的日常工作之一。


  “謝謝……其實也沒有很厲害。”瀧摸了摸鼻子去,謙虛地回應:“和我們這些拚命練習才能追上的人相比,像跡部那樣的天才,才是讓人仰望的真正強手。”


  “是嗎?瀧君似乎很尊敬跡部君呢。”


  “那當然了。如果沒有跡部,恐怕也沒有現在的網球部吧。”瀧感慨地說:跡部他啊,雖然看上去壞脾氣又高調,但確實是我們無法取代的核心。許多人認為跡部隻是個空有外殼,喜歡虛張聲勢的人,但和他相處久了就會知道,待人處事得體又腳踏實地,同時也有溫柔一麵的他,真的算的上是一個讓人尊敬的人……啊,可惡!為什麽說得好像我暗戀他一樣!”


  藤川涼毫不顧忌地笑出聲來:“瀧君你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啊!真的太坦率了!”


  從地圖上看,他們的行程已經過半。隻要繞過坡頂繼續往下走,就能抵達海灘上的終點。


  “其實這裏還有一條路唉。”


  瀧把燈籠舉到地圖前,對藤川涼說:“看,如果從這座橋上走,可以節省一半時間。


  因為獎品毫無吸引力而對勝利一點也不執著的他們,很快便決定搭這條近路,趁早去還沒有擠滿人的海灘上休息。


  從地圖上看,那座木橋橫跨在一條急湍的溪流上,可以將他們直接帶去山坡的另一端。但由於是野道,平日裏幾乎沒有人會走的關係,前往吊橋的路徑比之前更加艱難,腳下突起的岩石好幾次幾乎將藤川涼絆倒。就連之前對所謂的恐怖氛圍不屑一顧的瀧,也逐漸被周圍仿佛能吸收一切的濃稠夜色,以及樹林深處隱約傳來的動物哀鳴嚇得臉色發白。


  “這也太嚇人了吧……”他小聲說,“再這麽下去恐怕真的有鬼要出來,我們還是往回走吧。


  “開玩笑的吧……”


  藤川涼忽然停住腳步,聲音顫抖地說:“你看那裏……”


  瀧順著她的手指朝傳來水流聲的方向看去,隻見不遠處那座破敗的木橋邊,從試膽大會開始便消失不見的跡部景吾正出神地向橋下奔流的溪水張望。他手中的燈籠散發出微弱的光芒,由下往上映亮他的臉,但也製造出了大片詭異的陰影。


  “跡部他……該不會是失足掉到河裏,然後已經成佛了吧……”不知不覺中已經雙腿發軟蹲在了地上的瀧小聲說。


  “這哪裏像是成佛,完全是妖怪啊!”藤川涼也壓低了聲音:“你沒聽說過橋姬嗎?”


  “那是什麽?妖怪嗎?姬的話明明也該是女妖啊!”


  “……誰在那裏?”


  從河邊隨風傳來的,同樣微微顫抖著的跡部的聲音打破了他們不切實際的妄想。


  幾分鍾後,解除了恐懼心理的他們站在木橋前的空地上,各執一盞燈籠,組成穩固的三角形。


  “所以說跡部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啊!”瀧迫不及待地問:“消失了一個晚上,現在卻被發現獨自呆在這裏,你想變成這座島的怪談一部分嗎?”


  跡部皺起眉頭,剛剛想要回答,但卻被藤川涼的聲音打斷了。


  “我猜跡部君是為了這個……”她小心翼翼地說著,抬手指向木橋中段。那裏的木板已經因為年久失修腐爛了,無法想象如果有人踏上去,會發生怎樣的事故。


  阻止闖入這裏的學生通過危險的木橋,跡部出現在這裏的理由顯而易見。


  “……是這樣嗎?”瀧喃喃地說,“但這不該是工作人員的工作嗎?之前一直有引路員啊。”


  “因為負責這裏的柴田小姐覺得有些害怕,但又一時找不到附近願意與她更換崗位的人,所以就由我代替了她。現在她在終點做登記清算工作。”


  ……原本果然是打算臨陣脫逃的吧!

  雖然心裏這樣想,但藤川涼和瀧荻之介互相對視一秒,然後同時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即使對黑暗和未知的鬼怪感到恐懼,跡部依然勇敢承擔了這份不屬於他的責任。當他在黑暗中獨自凝視溪流時,倒影中那個在旁人的眼中總是高傲疏離,讓人難以接近的少年,也在用真摯的目光回望著他。


  藤川涼和瀧決定留下,陪伴跡部一起完成工作。直到確定不會再有學生經過這最木橋,他們才返回原路,姍姍來遲地抵達海灘。


  沙灘上已經擠滿了完成試膽的人,他們手裏的燈籠還沒有滅,燭火搖曳,燈光映得那些年輕鮮活的臉龐格外鮮明。與此同時,初夏的夜風微涼,海上傳來的潮聲美妙得讓人心醉。


  試膽大會的最終贏家竟然是美術社的兩位運動苦手的學生。當他們對著價值十萬円的運動器材抵用券麵麵相覷時,此起彼伏的開懷笑聲中,標誌活動結束的煙花開始在海灘上空炸響。


  無數巨大的煙花盛開在夜色裏,僅在高空停留住一刹那便化做金黃的星芒緩緩墜落,隻留下虛幻的空曠感,夜空中閃爍的光映亮了整片海麵。


  人群中不知是誰小聲哼起了歌,最初隻是幾個人打著拍子附和,不多久其餘人也紛紛加入,逐漸變成了全體新生的合唱。


  藤川涼意識到,這是平成十二年大受歡迎的流行曲,南方之星的《Tsunami》。


  『風迷惑了懦弱的我』


  『那一日消失的身影』


  『想不到那真是令人流淚的過去』


  ……


  努力回想歌詞時,藤川涼看見了人群中的麻生香織。孤身一人的她努力地唱著,注意到藤川涼的目光時,她向她微微一笑。


  ……


  『夢醒時』


  『在一片深寂黑暗裏』


  『黎明乍現』


  『我真比想像中的還要堅強』


  ……


  而當藤川涼將視線投向身旁的跡部時,她驚訝地發現他似乎並不知道這首歌,隻是試圖隨著周圍的其他人對口型。


  隨波逐流的跡部看起來有些不自在,但他臉上的笑容,卻是自然又真實的。


  藤川涼想,她大概能夠理解瀧所提到的,跡部溫柔的一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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