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2.東京以東
所謂時空跳躍究竟是怎麽樣的?
藤川涼曾經看過的一本書裏這樣解釋:在我們所生活的時空裏,其實還隱藏著許多察覺不到的平行時空。它們指向我們的過去或未來,與我們身處的“真實世界”相似又不同。
這些平行時空之間並沒有明確的界限,有時我們甚至可能從一個時空跳轉到另一個時空都無法在短時間內發現。比如說我們常會去苦苦尋找一件東西,翻箱倒櫃不見蹤影,但過了一段時間後卻又偏偏在最顯眼,最不可能遺漏的地方看見它。
而這個過程,就可以被看作為我們在某個時間點做了跳躍的證明——我們從看得見那個東西的現在跳躍到了東西被挪開的未來,雖然時間跨度不長,但在理論上確實存在。
國中時代的藤川涼曾經為這些理論著迷,翻閱過不少書籍資料,也不止一次設想過穿越時空的可能性。但當幻想中的這一刻真正來臨,她內心的苦惱和迷茫卻遠遠多過了驚喜:
她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是在同一個時空中倒退了十年,或是來到了與原有生活有著微妙差異的另一段時空;她也不知道自己將在這段時空中生活多久——或許是永遠,過去十年的時光就此灰飛煙滅。也或許隻是短暫的幾天或幾年,如同一場虛幻的夢境,她將會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再次消失,就像許多描述時空跳躍的影片提到的那樣。
太多的未知和可能,讓藤川涼一時無法適從。她拚命向前跑著,大口呼吸著這個世界裏熟悉又陌生的空氣。
或許是身體本能的驅使,她輕而易舉地回到了十年前與家人一起居住的舊屋。三層樓的西式建築,門前是精心打理的庭院和寬敞的車庫。栽在大門一側的幾棵紅楓探出牆頭,顏色鮮豔得不真實。搬離舊屋幾年之後,藤川涼曾在無意中回到這裏,房屋的外觀完全沒有變,隻是庭院裏的紅楓和杜鵑花被人完全拔除,改成了一片盛夏時蔥鬱茂密的竹林。
藤川涼穿過庭院,走上階梯。還沒來得及按響門鈴,就聽見了室內傳來遝遝的腳步聲,她甚至來不及醞釀自己的情緒。
“歡迎回來!”她的母親打開房門,對眼前的國中少女展露出微笑。她催促似地將藤川涼推進室內,一邊對坐在餐座旁的人說:“開飯吧,小涼回來了。”
晚餐是噴香的牛肉鍋,醬汁和碗裏的生雞蛋在淺黃色的燈光下映襯下顯得格外誘人。席間藤川涼沉默地咀嚼,一邊悄悄打量四周:這時的母親還很年輕,父親也尚未開始掉發,兩人如同記憶裏那樣,融洽地討論工作和生活上的趣事;念高中的哥哥藤川樹也與成年後成熟穩重的做派大相徑庭。他皺著臉,不斷向藤川涼抱怨高中的課業負擔與社團的辛苦。
“真的嗎?川尻部長這樣做也太過分了!”藤川涼心不在焉地回答,努力裝作對藤川樹的話題很感興趣。
“是啊!我們是壘球部,可不是馬拉鬆社團!”藤川樹忿忿地說,隨即又補充道:“其實話說回來,雖然我現在發了那麽多牢騷,但到明年升學退部的時候,多少大概還是會覺得不舍得的吧……”
他感慨著夾起一片牛肉,忽然又問:“小涼明年也會直升本校的高中嗎?就像哥哥一樣。”
藤川涼一怔,沒料到他會這麽問。
“呃……我想是吧。”她咬著筷子,含混不清地回答。
好在餐桌旁電視裏正在播放的搞笑藝人表演吸引了家人的注意,讓他們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追問下去。
而在藤川涼的心裏,某個想法已經初露雛形。
她想起在時空跳躍前最後的清醒時刻,腦海中浮現出的幻想便是用改變過去來規避未來可以預見的傷害——比如,將那場持久卻以失敗告終的初戀扼殺在搖籃裏。但過去十年的經曆讓她了解,其實那個人從國二起就已經開始關注她,如同紳士般矜持地將感情隱藏在心裏,直到他們同時進入立海大附屬高校後,通過一次意外開始主動出擊。
藤川涼清楚地記得他逐漸接近並融入她生活時所作出的一切努力,無數美妙的邀約和令人觸動的驚喜。即使十年後的他已經令她深深失望,但藤川涼並沒有把握,她對他那長達八年的感情是否已經淡薄到能讓她在麵臨即將到來的,十六歲少年坦蕩赤誠,專注到不顧一切的攻勢時,依然能坐懷不亂,冷酷地對他說不。
更重要的是,僅僅是會在校園裏頻繁見到他的可能,都讓急於與這段不堪往事揮別的藤川涼感到無法忍受。
因此她選擇主動逃離。開始參加校外補習班,也開始搜索神奈川境內其餘頂尖的高校。但讓她沒有想到的是,當她向父母提出,想要跳出立海大附屬的升學製度,去新的學校和環境挑戰自身時,向來並不幹涉子女意見的父母竟主動給出了建議。
遠在東京的冰帝學園,是出生在那裏的藤川涼的父親熱愛並懷念的母校。
“我有一位老友可以推薦你入學。既然你不願意留在立海大附屬,那麽冰帝學園就是你最好的選擇,我曾經在那裏度過難忘的三年。”她的父親這麽說,“但前提是,你依然要靠自己通過冰帝學園的入學測試。”
藤川涼點頭答應,目光透出前所未有的堅定。
目標的設定讓藤川涼感到安心。她努力投入久違的學習,也努力適應國中生的身份:在運動場上奔跑,在課堂上昏昏欲睡,和國中時代的同伴們圍坐在天台和料理教室吃午飯,或是在放學後去商店街的甜品店討論校園八卦,一切都和十五六歲時沒什麽兩樣。
隻是偶爾,當朋友們瘋狂討論著網球部王子般溫柔的幸村部長,流行雜誌中提到的遊樂場約會妝容搭配,或是某事務所與她們年紀相仿的少年藝人們時,她清楚地意識到二十五歲的她已經無法完全體會這種少女時代單純的快樂。
成熟讓她付出代價,讓她變得敏感又麻木。藤川涼的朋友們也多少意識到了她的改變。當她再一次在女孩們的討論過程中陷入沉默時,她的朋友不禁問她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沒有啦。”藤川涼說,“我隻是覺得有點累。”
她確實很累,被迫扮演國中生的角色,每晚拚命記憶著多年沒有用過的公式和文法,隻為離開立海大附屬給自己一個更好的未來。
而這一切付出的背後,是隻有藤川涼自己知道的秘密。
同時,藤川涼也偶爾會在校園裏與那個人擦肩而過。他依然是記憶裏十幾歲時的摸樣,總是溫和而彬彬有禮。這時候的他們並不相識。有時藤川涼發現他在看她,但她隻是從容地將目光轉向另一邊,避免與他四目相對的可能。
我的未來和你無關。這樣想著,藤川涼忽然感到有些釋懷。
而對於眼下身處的世界,她也盡可能不做任何悲觀的設想。她對自己說,既來之,則安之。
冬天如期而至,寒風從陸地另一端吹來,最終歸於冰冷蒼茫的大海。國三最後幾個月的時間竟比想象中過得更快。藤川涼依稀記得不久前還在與同級生們結伴去神社為新年祈福,轉眼間竟連冰帝學園的入學考試都被拋在腦後。
那天她在考試結束後獨自從東京回神奈川,疾馳的電車帶她回家,窗外大片原野和樓房一晃而過,而她的心與未來都在遠離。
這個春天因為寒流的關係比往年來得更遲,櫻花悄然綻放時藤川涼最後一次穿上立海大附屬的國中製服,手握畢業卷軸站在連接禮堂與教學樓的那條花樹繁茂的甬道上。她看見運動場內有不少後輩正沿著跑道反複練習衝刺,日光投射他們的身影,噠噠的腳步聲混在樹葉簌簌的輕響中是那麽幹淨好聽。
那是些新的人,新的故事,新的未來,而這一切與她無關。
藤川涼想著,用力夾緊了背在肩上的書包。那裏麵有她的入學通知。她在過去幾個月中付出的努力終於得到回報,散發著山茶花芳香的印花卡紙上赫然有著她的名字,以及冰帝學園花紋繁複的紋章。
校園內其實並沒有太多感傷的氣氛,立海大附屬直升的傳統讓畢業生中的多數人在高中依舊能以同學相稱。藤川涼一路穿過吵嚷打鬧的人群,穿過醞釀眼淚向前輩索要製服第二顆紐扣的女孩,穿過落英繽紛的觀櫻道。她深吸了口氣,最後看了一眼這片自己度過了國中時代的土地,然後便轉身離開。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進入這所學校的第一天,她也是這樣抬頭仰望這宏偉的建築與廣闊的森林,心中是對未來的無限憧憬。那是一個新的開始,也可能是未來一段無法預知的悲劇的起源。
但如今這一切都不再重要,她的人生從此將邁上新的軌道。
三月中旬藤川涼搬至東京,開始獨立生活。父母為她在東京租借了一間單身公寓,一居室的屋子,附帶廚房廁所,對於單身女性而言剛剛好。公寓地處離學校距離適中的住宅區,周邊設施齊全交通便捷,乘坐電車便可到達學校。
藤川涼的父母開車將她的行李運到新家,三個人花了整整一下午進行大掃除。簡單吃過晚飯後他們便與藤川涼道別,畢竟雙方第二天都有工作要忙;而藤川樹雖然還沒有從壘球社的假期集訓中歸來,但他還是抽空打來電話,囑咐妹妹在東京要照顧好自己。
送走父母後,藤川涼便撩起袖子,撕拉起剩餘還沒打開的紙箱上的膠帶。小刀一不留神劃過指腹,血絲立刻滲了出來。她蹲在地上愣了很久,不由記起大學時代第一次獨自租房時,自己也曾因為同樣的原因割破了手。而那天那個人也恰好在一旁幫忙整理,見此情景連忙將藤川涼拖到一旁,為她清洗傷口並小心包紮。
而現在,相似的情形下,麵對流血傷口的卻隻剩下她一個人。
藤川涼無心繼續整理。她不知不覺坐在地上,曲起身體將頭深深埋進膝蓋間,連手指上依然流血的傷口都一時忘了疼。
腦海中的回憶讓她無處躲藏。她想還真是該死,這個春天她沒有染上花粉症卻得了無可救藥的懷舊病。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但就是沒辦法戒掉。
夜風透過大開的窗戶灌了進來,紗質窗簾被攪得嘩嘩作響,窗外則是萬家燈火,隱隱還能聽見遠處電車壓過鐵軌的聲音。藤川涼再一次清醒地認識到,現在她在東京,一個人。身邊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更沒有所謂的摯愛,從此以後她必須獨自承擔那些回憶與未來,而這或許便是讓一切重新來過的代價。
她需要比自己曾經設想的更加堅強。
藤川涼起身拍去膝上的灰,簡單衝洗了傷口,然後她帶齊錢包與鑰匙,出門去買紗布創可貼及其他日用品。
這棟公寓建在一座阪坡上,七層,沒有電梯。進入底樓大廳後一至三樓下行,四至七樓朝上走,樓頂有巨大的露台(聽說夏日祭的時候能望見遠方的煙花,但藤川涼不以為意,畢竟暑假時她不會留在東京)。每層樓有兩戶人家,因為毗鄰冰帝學園與商業區的關係,住戶多是獨居的學生或上班族。
藤川涼住在五樓,據房東佐野太太說隔壁的住戶是一位二十五歲上下的上班族,有個和藤川涼年齡相仿的弟弟,常會來看他。雙方都是討人喜歡的年輕人。
藤川涼在出門時特意按響隔壁門鈴想打聲招呼,但遲遲無人應門,顯然戶主並不在家。她走出公寓,沿著阪坡踏在東京的土地上。初春的夜風還透著涼意,夾雜著植物的氣息,清冽好聞。路旁的櫻樹枝上則爬滿鼓鼓的花苞,像是在期待一年一度的盛放。兩旁住宅的窗裏透出暖色燈光,抬起頭,電線橫切過月亮,一時間連月色清冷竟也不覺得。
世界五大經濟圈之一的東京,無數電影或文學作品中光怪陸離的東京,還有成年後自己所接觸到的東京,藤川涼發現它們與現在自己眼前的東京都不同。此時此刻,夜幕中的東京住宅區像是睡著了的貓,斂起爪子也閉上了碧綠色的眼。
她在便利店買齊了需要的東西,排隊結賬時聽見身後有西裝革履的上班族在打電話。
“我馬上就到家了。嗯……告訴爸爸媽媽不必擔心,你也早點回家吧。”上班族簡短地結束通話,然後與電話那頭的人告別,“那麽晚安,小涼。”他柔聲說。
藤川涼猛地直起背脊,片刻後便為自己的舉動感到可笑。單字涼本就是個常見的名字,因此在陌生的東京,即使遇到同名也沒有必要大驚小怪。這樣想著,她看著收銀員將找零與收據放在托盤上,將這些塞進錢包後便提著塑膠袋走出自動門。
其實內心多少是有些寂寞的吧,或許說嫉妒也不為過。當她獨自行走在這樣的夜,世界上也有一個與自己素不相識的“小涼”,在離自己咫尺之遙的地方,有人溫柔地向她道出晚安。
藤川涼繞路回家,打算從另一端登上阪坡,順便觀察附近的街道和地形。這段路由於臨近商業街的關係,比藤川涼家附近熱鬧不少。賣場,柏青哥,拉麵館,錄像店,所有店麵都透出燈光和人聲,仿佛黑夜不曾來臨。
路過一間書店時,藤川涼看見一個國中生模樣的男生提著袋子從她麵前經過。容貌俊秀身材高挑,鼻梁上架著的圓眼鏡則為他增添了幾分儒雅。
藤川涼覺得他有些眼熟,正在回想時,卻看見男生腳步一頓,轉身對著藤川涼的方向微笑著招了招手。
“哎!是小涼啊。”
上揚的愉快語調,出乎意料竟是略顯曖昧的關西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