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不是不愛你（二）
他說：“和你在他們身上花的錢相比，那套組合床又算得了什麽。歸根結底他們還是賺的。”
“你……”我被他噎得無言以對。怎麽感覺他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整個人都好像變了似的？我討厭他現在渾身的銅臭味，不論什麽事，都要拿到錢上衡量一番。我不高興地下了逐客令：“如果沒有別的事，喝完茶，你就走吧。我好累，想早點休息。”
他垂著眼皮，盯著茶杯，喉頭哽了幾哽，說話中已然帶了淚聲：“你真的，打算從此再不回去了嗎……”
我歎了口氣：“上次你已經跟我說得很清楚了。”
“上次我什麽都沒有說。”他突然掀起眼皮望向我，眼中應有的淚光不知什麽時候悄然隱去，取而代之的，是陰冷得像冰一樣的眼神，仿佛給他看上一眼，就會立馬凍成冰人。
我不自覺打了個冷顫，提醒他：“不，你說了。”
“我說什麽了？”他死盯著我的眼睛，半刻也不放鬆。
“你說：‘不’。”我咬著牙，恨恨地說，“我向你提出留下來的條件後，你拒絕了我。”
“我沒有拒絕你。我隻是拒絕了婚姻。”他無賴起來簡直比女人還要不可理喻。
“嗬……”我忍不住冷笑道，“你不用顯擺你的中文比我好。我根本聽不出來這兩句話的意思有什麽區別。”
他卻反問我：“婚姻有那麽重要嗎？”
我也反問他：“男人是不是都不喜歡受到約束，所以才會如此抗拒婚姻？”
他一字一句地說：“真愛你的男人，用不著任何約束，永遠都會愛你。不愛你的男人，就算用婚書牽絆住他，到最後還是逃不掉離婚收場。既然如此，那婚姻還有什麽意義？”
我毫不示弱地說：“女人一定要婚姻，是因為隻有婚姻才能證明那個男人是不是真的愛她。”
我們各執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這樣發展下去，隻會引來更加激烈的爭執。
“我是不是真的愛你，難道還需要用婚姻來證明嗎？”他果然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一隻大手重重扣在茶杯上，任由熱氣從他指間嫋嫋而過。如果他是那些武俠小說裏寫的內功深厚的大俠，隻怕這隻茶杯會被他捏得粉身碎骨。
我的淚洶湧而至。大滴大滴的淚水從眼眶裏滾落下來，淚珠一顆緊跟著一顆，才擦掉又在腮邊掛滿一排，好像怎麽都擦不完似的。
“是，你是對我很好，很在乎我，甚至為了我，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一而再，再而三地保護我，這些，我都知道……”我哽咽著，腦中一團亂麻，卻不知該如何向他細細解釋才更具說服力。
“既然你都知道，為什麽還要這樣對我？”現在的他，似乎比我還要迷惑，那雙憂鬱的眸子泛著淚光，撲閃閃瞪著我，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
我輕輕擦掉淚水，緩緩呼了口氣，這才說道：“因為我不想做人家的替身。我不想你是因為我媽媽才會對我這麽好！”
他的暴戾一下子收斂起來，整個人縮成了一團，頹廢得仿佛蒼老了十歲。
“小艾……那天我剛剛從昏迷中醒過來，腦子都是遲鈍的。你一口氣衝我嚷嚷了那麽多，我當時真的無法反應得那麽快……等我反應過來，你卻已經無影無蹤了。”他將雙手掩在臉上，重重地吸了吸鼻子，這才接著道，“你應該還記得那天晚上我曾對你說過，你是我惟一的安慰，惟一的希望……如果沒有你，我的人生幾乎失去了意義……”
我抽泣著，不住地搖頭：“我沒有你說的那麽重要，我有自知之明。”
“不，你有！”他用著異常堅定的肯定否定了我的結論，頓了頓，說，“那天你口口聲聲說什麽我喜歡的是另一個人……嗬，我真不知道你是從哪裏得出這個結論的。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不停地反問自己，究竟是我哪裏做得不夠，會讓你誤以為我喜歡的女人是你媽媽……”
“難道不是嗎？”我哽咽著說，“就連卓依寧都承認了……如果不是因為媽媽，你怎麽會收養我？”
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沉重，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仿佛在一瞬間蓄滿了淚水。他仰頭望向天花板，努力想把淚逼回去。
“卓依寧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垂下眼瞼，似乎不願意再回想那段過去，“是，我是曾經，喜歡過你媽媽……但那種喜歡，和你想像的、和卓依寧以為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的心弦像被一隻手輕輕撫過，嗡一聲，直震得渾身都在顫抖。
“那時我在艾家，名義上是少爺，實際上，連下人都不如。你外婆不喜歡我，她的那兩個女兒也不喜歡我，她們甚至不許我和她們同桌吃飯。我父親在家裏沒有任何發言權，秦梅母女這樣做，他隻能讓我端上碗，到廚房去和傭人一起吃……隻有你媽媽同情我，對我好。但那隻是同情。同情和愛，是不一樣的……”
他在不停地唏噓，肩頭都在跟著微微顫抖。
還是一些沒有新意，不痛不癢的托辭。我很失望，輕輕點了點頭：“所以你收養我，是因為我讓你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你也不過是同情我罷了……”
“為什麽你一定要鑽牛角尖呢？”他無限哀慟地望著我，“是不是現在無論我說什麽，你都不肯再回頭了？”
為什麽一定要這麽逼我呢！
我緊咬腮幫，一顆心搖擺不定，先前做出的種種決定，因著他這次的主動現身而開始趨於崩塌的邊緣。我以為他已經不再在乎我了。但現在他告訴我，他對我依然如故。
“不是。”我眼中淚光閃閃，“上次我走之前對你說得很清楚，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和你結婚。是你拒絕了我。如果這次你改變主意，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回到你身邊。但如果你依然堅持，對不起，請你什麽都不要再說了，現在就走吧。我不想再被你拒絕第二次。”
我霍然起身，拉開大門，隨即退讓到一旁，請他離開。
這應該是解決目前的困境最好的辦法了吧。
他緩緩站起身，木訥得就像失掉了魂魄的行屍走肉。他艱難地邁出步子，每一步，都像淌過泥濘的沼澤，在寒冷刺骨的泥水浸泡之下，他的心漸漸被冰封，眼神都跟著發直。
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一雙眼直直盯著我，看得人頭皮發麻。我正要逃開，他卻將我一把擁在了懷裏。
“小艾！”他嗚咽著，臉頰緊緊壓在我的臉上，“我這麽喜歡你，為什麽你要這麽對我？”
再次投進他的懷抱，我禁不住放聲大哭。
“別哭……小艾乖乖……”頭上的毛巾在他手上攤開，他用那隻溫暖的大手溫柔地梳理著我的頭發，“小艾，我是真的喜歡你的……我收養你，不是因為你媽媽，也不是同情你！喜歡就是喜歡，我就是喜歡和你在一起的感覺，不關任何人的事……難道這樣你還是要走嗎？”
我緊緊抱著他，低聲悲泣：“你越是這樣說，我就越困惑。如果你真的愛我，為什麽不肯跟我結婚？”
他沒有回答，緊擁著我的手無力地垂下……這是一個信號，他準備要放棄我的信號。我急忙捉緊他的胳膊，苦苦哀求：“我曾對卓依寧說過，除非是你心裏另有他人，不然我怎麽樣都不會放棄你的！現在既然你已承認，我們之間並沒有其他人，那我們之間的問題究竟出在哪裏？不是為了別的人，更不是為了錢，我想不通究竟還有什麽阻擋在我們之間？你是不是有什麽苦衷？告訴我……我不要再這樣受折磨……你說話，說話呀！”
他的腦袋越垂越低，卻頑強地保持著沉默。這讓我更加確信，他心中確實有事。
麵對他的沉默，我無計可施。一種異樣的衝動在我心底騰起，化作一股暗湧，待它噴薄而出，竟讓事情的發展變得如此不可思議。
我捧住他的臉，用盡我所有的勇氣，踮起腳，攏近他，將他深深吻住。他像被火燙到，猛然一驚，本能地向後躲去想要甩開我。但我今天已是鐵了心要逼他說出真心話，怎會輕易被他甩開。我就像塊磁石，任他如何掙紮，始終緊緊附在他的唇上。
他突然停止了逃避，大手不自覺地挪到了我的後脖梗，由防守變成了進攻，用力吻還我。
我又驚又喜。
他的氣息吹在臉上，熨得人臉頰熱熱的，紅紅的，整個人一下子恍惚起來。他的唇不停地在我的唇上蠕動，時而輕輕嘶咬，時而輕輕摩挲，極盡溫柔。
這是我第一次被吻。除了笨拙地模仿與迎合，我已不懂做任何事，腦內更是一片茫然。我也不想再想什麽了，隻想完完全全地享受這一刻的親近。
我沉醉在這樣的幸福裏，無法自拔。忽然感覺到有一股熱熱的液體從臉龐緩緩流下，一直流到唇邊，滲入口中，鹹鹹的。當我明白這是他的淚時，我也哭了。
他的吻開始重舔重壓，是霸道，還是生氣，抑或是彷徨無助，我不得而知。吻過一陣，他終於鬆開了我，耳邊傳來他柔柔的期盼：“跟我回去……好嗎……”
“跟你回去，還像從前那樣？”我推開他的臉，仰起頭，深深望住他。
他的雙眸眼波流轉，脈脈回望著我，癡癡反問：“像從前那樣，有什麽不好？”
“嗬……”我淒然而笑，“如果像從前那樣真有那麽好，你就不會吻我了。”
他默默流淚，竟是無言以對；哽咽了半晌，他這才說道：“小艾，對於你的要求，我需要，再好好考慮考慮……”
“好，我給你時間考慮。”我認真地望向他，說，“但你要給我一個確切的時間，你究竟要考慮多久，一個月？一年？還是……一生？”
“我也不知道……”他深深提了口氣，滿眼都是無奈，“不過我答應你，我不會讓你等太久。”
“不，還是算了吧……”突然間我改變了主意。
“為什麽？”他又驚又急。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不想我苦苦等來的回答，還和上次一樣。”我掙開他的擁抱，逃到沙發裏坐下，遠遠躲開他。
“小艾……”他無限悲淒地喚著，木立在原地，無法動彈。
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門口傳了過來：“請問……是你們這裏訂了快餐嗎？”
這回真的是外賣到了。
我胡亂擦了擦臉，應了一聲，上前接過餐盒付了錢。外送員奇怪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齊致遠，很快走掉了。
不等我再下逐客令，齊致遠沉著嗓子說：“我會回來給你一個交待的。”說罷，他拿上他的外套和圍巾，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齊致遠的再度出現，徹底攪亂了我的心。他給了我一個希望，盡管這個希望看起來虛無飄渺，而且很不著邊際，我卻依然充滿了期待。我以為我很理智，很瀟灑地放下了對他的感情。但現在我發現我不過是在自欺欺人。十幾年的感情，怎麽可能說放下就放下……
人，終還是需要一點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