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伴我小半天(六)
我忍不住低歎道:“想不到她那麽早就開始吸毒了啊……”
他低低地笑,漸漸地,他的笑聲裏混入了淚聲:“說來你也許不相信,我一生下來就有毒癮……我父親花了很多心思才治好我……”
“唔……”我滿是同情地望著他,流著淚望著他。我卻不知,原來他竟有著這樣悲慘的人生。
“我父親一直努力在我麵前維護她的形象,他希望我對母親這個稱謂,能像正常孩子一樣尊重,敬愛。但可惜,她不給他這樣的機會。”他幽幽地歎息著,輕輕呢喃,像在自言自語,“如果她今天真的把你……我跟她的母子情份,也就走到盡頭了。”
“齊致遠……”我緊緊抱著他的脖子,依偎著他的臉,哭泣著道,“你太傻了……太感情用事了……”
淚水順著眼角滴進他的頸項,我感覺到他的身子在微微搐動,不知是因為淚太涼,還是我說中了他的心思。今天若不是他拿命相搏,真不知我們還要和他母親對峙多久,天知道綁架勒索會不會演化成入室殺人……
“感情用事?”他的聲調突然微微一揚,隨即黯啞下來,“你以為,我還有感情嗎。”
我的心咯噔一沉。難道說,我的判斷全錯了,他的從容與淡定,全部隻是因為他已麻木不仁了嗎?
我嗚咽著反問:“那麽,你對我也是沒感情的了?”
“唔……”他沉吟著,將我舉出來,定然望著我,一字一句地說,“不,當然不……”
我使勁眨著眼,好讓自己看他看得更清楚。
“小艾,我的小艾乖乖!”他輕撫著我的臉,情緒越來越激動,“你是我惟一的安慰,惟一的希望,我所有的感情,全都傾注在你的身上,隻要看到你開心,就算再難過,我都會覺得雨過天晴。我隻想你快樂,我以為我可以為你撐出一片晴天……”他在低聲嗚咽,“但現在,我好累……真的好累……我覺得自己就快要撐不下去了……”
一滴淚落在我的臉上,冰冰涼涼的,刺得人心痛。
他的無助與脆弱,激起了我體內原始的本能,我像個小母親一樣抱住他的頭,擁在了自己懷中。
“都過去了……”我學著他的樣子,將手指伸進他的頭發裏,輕輕摩挲。
他卻不斷地搖頭:“我也以為都過去了,可為什麽他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我想起來?”
我被他質問得啞口無言,無意中瞥見那塊吃了幾口的蛋糕,突然靈機一動:“齊致遠!記得嗎,今天你已經三十七歲了。去年是你的本命年,不順心的事自然會多一些。現在,倒楣的本命年已經過去了!振作起來!明天將是新的一天啊!”
“唔……新的……一天……”他喃喃著,歪在我懷裏,竟這樣沉沉睡去了。
我不敢驚動他,隻好由他了。
我們的姿勢很奇怪,明明是他抱我坐在他腿上的,可他現在卻歪在了我的懷中。他就像個孩子,抱著心愛的玩具,沉沉進入了夢鄉,也不知他夢見了什麽,眼角還凝著一滴淚水。
我小心地拭去了他的淚,他一動不動,仿佛毫無知覺。他的呼吸開始變得均勻,睡得如此理所當然。我也累了,不一會兒,我便靠向椅背,閉上眼,漸漸地,什麽也不知道了。
再度醒來的時候,我們已換了另一種姿勢,他放低了靠椅的椅背,讓我舒舒服服地伏在他胸前。我一睜開眼,便看到了他微笑的麵龐。再看天空,天邊已泛起了魚肚白。
呃……他竟這樣堅持了一夜麽……
“你……為什麽不叫醒我?”我慌忙從他身上溜下來,擦了擦眼。
他笑:“你睡得這麽香,我實在不忍心叫醒你。本來打算抱你回房的,可是我的腿被你壓麻了,動不了。”
“哦!”我慌忙問,“現在還麻嗎?”
“是啊……”他掙紮著支起身子,雙腿僵硬著,不敢觸動。
我說:“你這樣不行的。”
“可是一動會很疼的。”他蹙著眉,擔心地說。
“大男人還怕疼啊!”我決定給他來個出其不意。我二話不說,一雙手突然死死摁在了他的腿上,那種酸麻感強勁來襲,痛得他呲牙裂嘴一陣鬼哭狼號:“天……救命啊!”
我嗬笑個不停。他一向很有儀態的,這次簡直可以說是原形畢露了。
“現在好些了嗎?”我歪著腦袋問。
“唔……”他試著動了動腿,遲疑著說,“好像真的好多了誒。”
“你知不知道這是一句病句啊。”我打趣道,“好像就好像,真的就真的,什麽叫‘好像真的’?”
“你這張嘴,真是越來越厲害,我辯不過你啦。”他投降。
“對了。”我一拍腦門,“你的生日禮物我還沒有送給你呢。”
“不是那塊蛋糕嗎?”他微笑著反問。
“當然不是。你等著。”我振作精神,一口氣跑回房間,又很快折回來,手上已多了兩件東西。
他饒有興趣地問:“是什麽?”
“打開來就知道了。”
我故作神秘。
他接過來,細心地扯開包裝帶,小心翼翼地撕開包裝紙,小盒裏放著的,是一塊古董表。
“這是我買回來還給你的。”我說,“那個賣爆米花的人還記得你呢。聽說我特意找到他要贖回這塊表,他居然獅子大開口要我三千塊。”
“於是你就買了?”
“才不是呢。”我得意洋洋地說,“我對他說:‘你不還給我就報警告你訛詐!就兩包爆米花兩杯可樂你要收人家一塊古董表,這是亦祼祼的訛詐!少說也得蹲三個月大牢!信不信我現在就報警?’”
“他不會這麽容易就信了你吧?”他微微笑。
“真這麽容易呢!”我得意得有些忘乎所以,“他立即摘了表,不耐煩地說:‘好啦好啦,算我今天倒楣,就算我替你保管了這麽久,收你兩百塊保管費,拿去吧!’”
“我明白了。”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沒有合法的身份留在美國,怕你真的報警,被人家查出來,隻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也許吧。”我撇撇嘴。
“那這個是什麽?”他捧著那本厚厚的盒子,卻始終猜不出會是一份怎樣的禮物。
我笑:“你打開來不就知道了嗎。”
他這才撕下包裝紙……一本厚得像百科全書的筆記本露了出來。隻翻開第一頁,他的眼睛便濕潤了。
“你這是……從哪裏得來的?”看著他昔日的輝煌一一再現,他很是激動。
“你猜呢?”
“那還用猜嗎。除了卓依寧,沒有人會收集得這麽全。”他笑。
我有些失望。什麽都叫他猜中,似乎很沒趣呢。
我想了想,又問道:“那你知道我最初跟卓依寧要這些資料是為了什麽?”
“你不是也是ARONTONG的粉絲嗎。”他輕輕笑。
我搖頭。
“嗯……”他略一遲疑,說,“那我還真想不到呢。”
我將那本資料重重合上,一字一句地對他說:“因為我想知道你在某些方麵是否不太正常。你是同性戀嗎?”我補充上一個追問,問得很是認真。
他一怔,隨即一本正經地回答我:“不,我很正常。”
想不到這個答案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從他口中得到了。我強抑心頭的喜悅,學著他一貫輕描淡寫的樣子略一點頭:“哦,那就好。”
我期待著他會追問我“好什麽?”或者“為什麽?”,那樣我就可以趁機裝作開玩笑的樣子告訴他,如果他不是同性戀,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追求他了。就算被他拒絕,也可以隻當這是一句調侃的玩笑話。
然而,我們的對話就這樣戛然而止了。
他抱著我送給他的禮物,在我肩上輕輕拍了拍:“謝謝。真的,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了。”然後,徑自向著屋內走去,再也不肯和我多說一句話了。
我怏怏回到房間,一頭倒在了床上。失落的情緒自心底迅速蔓延,整個人頓時陷入焦灼不安的狀態之中,無法自拔。
很難說得清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齊致遠常常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刻突然變得冷淡起來,就像現在這樣,頭一分鍾還在笑言因為看我睡得太熟,不忍心叫醒我,而讓我坐在他腿上睡了一夜,哪怕把他的腿壓到麻木也無所謂,接下來他便像對待陌生人一樣把我扔在背後,不聞不問。
我不怕人對我熱情,也不怕人對我冷漠,最怕的,是他的陰晴不定。
而更讓人擔心的是,我無法捕捉到他情緒轉變前的微妙變化,所以每次他的轉變都會讓我措手不及,然後沮喪,消沉,不知所措。
看看天色,不過是淩晨四、五點鍾光景。我隻好回到臥室,抓緊時間再睡一會兒。不然的話,這一天都萎靡不振了。
這一覺睡得可真長。我覺得自己一直沒有睡著,可昏昏沉沉中,就是醒不了。做了無數個夢,夢裏的感覺真實依舊,然而當我醒來時,卻又將夢境忘得一幹二淨。
我這是怎麽了……
終於醒過來,強打精神洗漱完畢,下了樓,才走到樓梯拐角,就看到齊致遠正站在大堂裏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對我笑。看他氣色臉色,並無之前的落魄之態,我心中略略放了心。
“醒啦?”他向我打招呼,客客氣氣的,無形中讓我感覺到一種故意營造出來的陌生。
我有些失望,撩了撩頭發,淡淡“唔”了一聲,慢慢走了下來。他轉向餐廳,隨口問:“傷口還疼嗎?”
“好多了。”得到他的關心,我很安慰,於是也關切地問他,“你後來去睡了嗎?”
“沒有。”他往我的餐盤裏放了塊麵包,“我睡不著。”
“怎麽啦?”
“我一直在看你送給我的那本紀念冊。”他將一片麵包送入嘴裏,細細咀嚼,好像他回味的,不止是麵包的味道。
“你一定想起了很多往事吧。”
他的舌頭在齒間打了個轉,上唇倏地突起複又恢複原狀,這才不冷不熱地應了一聲:“是啊。”
“是開心的事還是不開心的事呢?”我打趣道。
他依舊輕描淡寫:“都有。”
“唔,”我將湯匙放進嘴裏,喂進去一口果醬,含糊不清地說,“那是自然。”
他放下麵包片,突然換了個話題:“昨天我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我裝模作樣地笑了笑,試探著反問:“你不記得了嗎?”
他顯得有些尷尬,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嘟囔著說:“昨天我真的喝多了。”
“哦……”我故作輕鬆地說,“你也沒說什麽。就是和我聊了聊你的父親和母親。”
“是嗎……”他吞吞吐吐,迅速垂下眼瞼,“那你……會不會因此而看低我……”
“是嗎?你這樣覺得嗎?”我直直望向他,目光咄咄。
他訕訕地笑:“沒有就好。”
他撕了一大片麵包塞進嘴裏,企圖用我常用的辦法來結束我們之間的談話。我看在眼裏,卻也不揭穿他。
我開始有種感覺,覺得他昨晚上跟我說的那些事,並不完整,而他,根本是故意向我隱藏了那些內容。他有心事,很深很深的心事,但他卻不肯讓任何人觸及到他的靈魂深處,包括我。
現在,他似乎是害怕了,怕我會像他母親那樣,從他昨天所說的故事裏尋出蛛絲馬跡,從而徹底挖掘出他想要隱瞞我的真相。
是什麽秘密讓他這樣害怕?
我不得而知。
我磨磨蹭蹭,吃得心不在焉;他很快吃完,抽出紙巾擦了擦嘴,催促道:“動作快點,我們該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