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九章 大結局
一年半後。
四月十六日。
陸毓覺得好冷，四月的風，怎麽會這麽冷？
四月？陸毓抓抓手指，麻木的。“老兒當，今日是幾月幾日？”
“萬歲，今兒四月十六日。”
“四月，十六日啊……”陸毓一身朝服，自己提起衣裳，茫然的往占星台走去。
“幹爹……今兒有朝啊。”
“你傻了，趕緊去前邊兒，陛下今兒病了，不上朝。”劉堂踢了八喜一腳，快步跟上陸毓。自從兩個月前，嘉王跟朱婷婷出門遊玩遇暴雨，嘉王當夜就發燒沒了，萬歲，就一直不太對勁。一陣一陣發愣，時時乏力，煩躁、厭倦。唯有皇後坐在輕柔低語，能哄得皇帝安睡一陣。要去叫皇後麽？劉堂卻不大敢，皇後每日睡得比皇帝還晚，這才歇下多久。
陸毓覺得冷。
“三弟，還是沒活過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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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看著太陽升起。”
那年的陸毓，固執的讓人抬著他到了占星台，或者是預感，或者是恐懼。一種想法刻入骨髓，深刻到昏迷中都念念不忘——看著太陽升起，如果看到太陽升起來，自己一定可以好起來。
忍著腹中一陣接一陣的鈍痛，陸毓的汗打濕中衣，浸出薄被。四月的夜風啊，涼爽舒適的夜風對這個才二十四歲的帝王簡直如同地獄陰風一般，冷得切肉，寒得刮骨。
那麽多人跪著求回寢殿……可是回去做什麽呢？沒有人可以溫暖他，沒有人可以安慰他。
全身打顫的令人搬來屏風遮擋，升起火盆取暖，熬著一陣接一陣的暈眩。
隻有一種想法，看著太陽升起來——為什麽那夜的太陽如同永沉地底，一直都不升起呢？或者那時自己其實就已經在地府，服侍自己的人，其實是臣民燒來的紙人。不然為什麽連火都不覺得溫暖？
昏迷了一次，醒來，天空依然漆黑。咬著牙熬了好久也不曾減輕的疼痛，抬眼望望，還是漆黑……到最後幾乎已經忘記自己為什麽要等天亮，昏迷中，清醒過來，隻是直直看著天空，執念的等待著太陽。
等著太陽……
等得人絕望……
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天空依然漆黑，清冷的月亮，連光都是冰涼的，高高在上冷冷看著人間的皇帝痛苦掙紮。
陸毓摸著自己的手，指尖沒有溫度——怎麽會這樣呢，健康的年輕男子，便是冬天也是熱血沸騰，如何四月就冰成這樣。放到口中嗬一口氣。稀薄的暖氣瞬間就消散了。
宮女太監低頭不太敢看皇帝，微涼的夏夜，如何皇帝一個人呆在占星台上，氣場陰沉嚇人。
太陽還沒有升起來。
陸毓覺得腹中隱隱發痛，心中一驚。再看手，輕輕顫抖著——奇怪，為什麽要發抖，止都止不住。明明心情是平靜的，為什麽手在發抖呢。
越來越痛，無法忽視。
頭開始發暈，隻得坐在椅子上。冷得全身都繃緊了，卻始終想不起令人生火擋風。因為就是生火也不頂用啊。
太陽還沒升起來。
為什麽還沒天亮呢？
陸毓覺得自己呼吸有些困難，張著口喘息幾次，聽見有人擔心的叫：“陛下？“
“滾！“陸毓心中的憤怒和惶恐一樣多，為什麽，為什麽，大事，果然還是逃不過嗎？我戰戰兢兢，我辛苦拚搏，我沙場拚命，改不了。為什麽是你們！為什麽，為什麽，母親，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熬了一陣。又熬了一陣。
看了無數次東邊，依然是漆黑一片。
太陽，還會升起來嗎？
……
……
……
“陛下去占星台，為何無人告訴我？“穆雲舒十分憤怒，步子邁得極大，幾乎接近小跑。後麵鄒女官一路跟著，“哎喲我的娘娘也，你走慢點，走慢點。“
十八歲的穆雲舒已經不是那個聽見“儀態“就急忙檢討的姑娘了，她已經站在了大輝女性的頂峰，別人永遠隻會仰視，而不是挑剔她。
穆雲舒快步走上觀星台，空曠的台上，隻有一張椅子，但陸毓並沒在椅子上，而是倒在地上，彎曲著大口大口的喘氣，宛如一條缺水的魚。
穆雲舒一看眼淚就掉下來了，飛奔過去，跪在陸毓麵前，“陛下，陛下……檀郎，你怎麽了？“
——
誰？誰敢過來……是雲昭儀，是穆雲舒！
陸毓費力的抬起頭，是穆雲舒。
活生生的穆雲舒，溫暖的手，溫暖的臉頰——活著的。陸毓貪婪的看著麵前的女孩兒，十八歲，白膚烏發，和記憶中總帶點漫不經心的，沉默黯淡，孤立躲避的人不一樣。他的女孩兒被他養得驕矜美麗，帶著活潑的生氣。臉上是那麽焦急和擔憂……
焦急和擔憂，不是冷漠的無所謂……
陸毓瞪大眼睛，盯著她，遲緩的問：“雲舒，雲舒，梓潼，你死後，會和我同葬嗎？“
——
穆雲舒心中一驚，陸毓的手冰涼，眼神驚恐，是的，驚恐，她的丈夫，在恐懼。穆雲舒緩緩靠過去，將頭放在陸毓汗濕的肩膀上，眼淚就這麽流著，“是的。“
“是，的……“？
“當然啊，你我是夫妻，生同寢，死同穴，本就如此。昭璃。“穆雲舒抬頭看著陸毓，“我活著，我活著，我活得好好的，我愛你，我那麽那麽愛你。我是你皇後，我是你的妻子啊。“
——
、
她在哭。陸毓遲緩的抬手給她擦淚，習慣。眼淚熱得燙人。她在哭。
擔心我……
她還活著……
陸毓不知不覺，呼吸已經開始順暢，吞了一口唾液，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喉嚨不僵硬了，腹中似乎也沒什麽疼痛了。
“你擔心我……“
“我當然擔心你啊。你是我的昭璃，自幼就是你疼我，寵我。你是我的夫婿，是我的天。我是生死都和你一起的人啊。“陸毓不知道自己的樣子多嚇人，但穆雲舒看到啊……冰涼的手，在青磚地上抓得指尖破皮出血；臉色青白，嘴唇已經咬破腫起來，但更可怕的那層絕望迷茫的死氣。身上汗淋淋的，還在發抖。她的丈夫啊，連戰場殺戮都經曆過來的男人，到底怎麽才變成了這樣。
造反，即使迅速平定，還是造反了。
韃靼，即便打到完勝，還是進犯了。
柯太後還是製造了刺客，陸淵還是死了。
那麽，死亡呢？戰爭又大小，罪行有輕重。可是死亡呢？說什麽半死不活，那其實根本就沒死。死亡，沒有大小的。
沒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怎麽能理解——連自己，隻是聽說過的，都難以想象那種，眼睜睜看著死亡降臨，掙紮不掉，擺脫不了的恐懼。
可是我的丈夫啊，在這樣的恐懼下，這兩年依然勵精圖治。要百姓過得好。讓太皇太後，太妃能快樂些。
穆雲舒抱著陸毓眼淚一串串往下掉，親了又親，恨不能將自己的體溫傳給他。全身都冰涼的，真的宛如死了一樣冰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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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淚滾燙，滴落在自己手上，臉上，漸漸的，寒氣消失了。
她在哭。
她傷心。
她生死都和我一起……她心愛我。我的妻子。
陸毓清醒過來，沒有腹痛，痛的是指尖。沒有頭暈，沒有惡心，懷中是他嬌寵的女孩兒——曾經她為他而死，冷漠黯淡。屍體在水中浸泡了半天，白得嚇人，冷得嚇人。而今她驕傲的穿著皇後鳳袍，站在他身邊，稍不如意就撒嬌耍賴。活色生香，驕矜勇敢。
陸毓舒展一下雙手，將穆雲舒半拖半抱得拉起來，環繞著她，擠出一個笑容，“哭什麽呢……不過做了一個噩夢，倒把你唬著了。“
“什麽噩夢，連你也能嚇著，你看看你的手……“穆雲舒臉上淚還沒幹，心疼的抓起陸毓雙手，一點一點將指尖血跡舔去。
“沒個正行。“陸毓罵道，頓了頓，“我夢到我死了，死前問你，百年後肯不肯和我同葬，你不肯。“
穆雲舒低頭也不知思忖些什麽，好一陣才抬頭看著丈夫，認真道：“那是夢。今生今世，我就是你的妻，生同衾死同穴。“笑笑又道，“昭璃，你長得這麽好看，生是我的，死也是我的，我不和你同葬，難不成讓別人來搶我的位置。“
陸毓全身都無力酸痛，活動活動肩旁，硬直得太久，都有些不靈活，臉上想笑，也覺得費力，搖頭道：“好，好，畢竟我長得這麽好看。“
穆雲舒見陸毓漸漸恢複，這才鬆一口氣，嬌嗔晃晃麵龐，“從第一次見麵，我就覺得昭璃是天下第一美男子。隻是那時不敢多看，其實還是偷偷看了的呢。便是而今這麽多年了，也還覺得，至少是天下第二。“
“？“陸毓眨眨眼，“誰頂了我位置？讓他來見朕。“
穆雲舒臉上壓著笑：“再過九個月，才能麵聖呢。“
——
手放在她柔軟的腹部，耳邊是妻子羞澀的聲音，“我想著，既然他爹都生得這麽好，娘長得也還不錯……何況，瘌痢頭兒子都是自己的好……他娘自然認為他才是天下第一。誰說都不頂用，就是皇帝下旨也不頂用。“
陸毓思維還是遲鈍的，緩慢的，半響才緩緩反應過來。一陣顫栗又從脊骨升上來，卻是歡喜的，愉快的。陸毓又一次呼吸急促，巨大的狂喜讓他有些發暈。一把抓住妻子的肩旁，“你有了，你有了？“
“嗯，已經晚了六日，昨日讓太醫瞧了……應當是沒錯……“穆雲舒咬著下唇，臉上是止不住的笑容，“不知是男胎還是女胎……“
管他什麽男胎女胎，都是他兩世為人的第一個孩子，“好，好，太子很好。公主也好，先花後果，很好，很好。“陸毓興奮得語無倫次，一把將妻子抱到椅子上做好，低頭彎腰，柔聲下氣的責備：“既然有了身子，也不好好歇著，跑占星台來……這麽多台階，要是那裏扭著了……怎麽不多睡會兒，孕婦就該多吃多睡……“
“聽聞陛下在占星台看東邊兒，想是要看日出，我也跟過來瞧瞧。說來這些年都被你養懶了，從沒瞧著太陽升起。“本來就喜歡睡到日上三竿的皇後大言不慚的怪對方。“果然雲蒸霞蔚，很美呢。“
很美？
陸毓轉過頭去。
一彎細細圓圓紅弧直直刺入眼睛，正如妻子所言，雲蒸霞蔚，美不勝收。
太陽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