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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冰釋嫌隙

  穆雲舒完全沒有害怕的感覺,一步一步走,漸漸有了人聲。


  一對老夫妻,正拖著車子,繞過廣場,往熟悉的街道去。


  這年頭,能靠手藝吃飯的,必定得真有兩手。老夫妻做了三十多年餛飩,雖不是什麽高檔玩意,卻真正湯清皮薄、肉餡鮮美、調料十足。每日拖著爐子早早來,宮裏下了值的侍衛,送朝廷諸公上朝來的家奴,花個十來文,一碗熱乎乎的餛飩,又便當又好吃。甚至有時還給自家貴人帶碗回去嚐個新鮮。


  “老丈,來碗餛飩。”


  老頭子抬頭笑:“小娘子等等,俺不在這擺攤。往前……”


  老婆子卻掐了丈夫一下,道:“先給小娘子煮一碗去。”瞪了老頭子一眼。愛憐的瞧著姑娘,多乖的模樣。一雙手都擦傷了,紅紅的也沒包一下。衣裳也有擦痕,好在瞧著還整齊,姑娘也沒哭哭啼啼。瞧這一身素服,精致的,這等好人家閨女,要不是受了天大委屈,何必這麽黑黢黢的出來吃一碗餛飩。


  老頭子也不反對,爐子一捅,湯都是熱的。出門前先包好的第一批餛飩擺的整整齊齊,數了十個便丟下鍋,這邊老婆子已經拿碗,活像雜耍似的,小勺子飛快打起調料。


  穆雲舒有點興致勃勃,“好香。”轉身看了羅慎一眼,表妹倒是提過這小子幾次,就是人品不好,不能應。“你是吃餛飩,還是走開?我勸你走遠些,別被我連累了。”


  羅慎從出生到現在,從沒有一天像此時一樣憎恨厭惡自己。


  那是陛下的心上人。


  陛下對自己的恩德粉身碎骨都報答不了。


  我隻是,為了陛下,為了林天使,才跟著,怕她出事。


  陛下不要她了。


  氣話。若真生氣,天子一怒浮屍百萬,開玩笑的麽。


  “你,別想不開……”蠢話,真想給自己一耳光。


  穆雲舒晃晃脖子:“我幹嘛想不開。幾年前我就差點被氣死,這不賺了嘛。哦,我不到一歲就送回老家,病了幾次,活下來,賺了十多年呢。”拉拉身上衣裳,“你瞧我這身衣裳,首飾,就算送當鋪換個百兩銀子也不成問題。你以為我會脫簪待罪還回去?”穆雲舒吃吃笑了,“我才沒那麽老實呢。”


  “倒是這個。”摸摸耳朵,“這是……遺物,得還回去。”心中卻有些發愁。誰還是個大問題,穆家不行,公主,不能再為難人家了。這個人,萬一皇帝發怒,也承受不起。


  “去泰陵吧。”打定主意的姑娘又高興起來。要陸毓不追殺自己——看樣子不會,否則也不會是滾了。柯太後,看今日柯家大約討不到好去,如果暫時顧不上自己就好了。等下飽了就趕緊換錢,還耳環。沒準溜得快還能隱姓埋名活下去呢。


  “公主府是不能去的。”


  “穆家就算了,給大哥哥報了仇,也算對得起他了。”


  “奶娘,別去連累她吧……孫家兩父子都在陛下皇莊上,就兩個幫傭,既然我都沒殺,穆家都不倒,隻要我不去,想來他們都可以無恙吧。”


  餛飩煮好了,粗瓷大碗,香噴噴熱乎乎的,吃完了還可以要湯。穆雲舒端起來,抬頭看見羅慎,皺眉道:“你怎麽還不走?”


  羅慎吞了一口口水,也不明白這姑娘怎麽還不慌不忙的:“你,你別想不開。”看穆雲舒撇撇嘴,又道:“你開始沿著河邊走,難道不是……哪個,哪個,沒下令把你怎麽著,你大不了……”


  “嘖。”餛飩太燙一時還吃不到口,穆雲舒不耐道:“大哥你走開啊。往河邊走怎麽了?我的水性,真跳河裏,一日一夜都淹不死,當我傻啊。”


  “可上輩子,你就是淹死的。”陸毓一身青黑衣裳,不顯眼的站在牆角,心中一痛。穆雲舒的水性,若當時陸睿造反,是春夏,隻怕真的,直到天亮都抓不住。可那是冬天,水邊還結著薄薄的冰。多冷啊。我的雲舒,是活活凍僵的。然後,熟悉水性的姑娘硬生生將自己捆在湖底,等著冰涼的湖水將自己活活嗆死。


  羅慎結結巴巴:“可,可,你也別急。女孩子,柔婉些,給,那位,低頭,認個錯。他對你那麽好,他對你,那麽好呀,連柯家,都抓起來了。”


  穆雲舒喝了一口湯,太燙,又氣,又不高興:“我跟昭璃,關你什麽事。走開。”


  羅慎喃喃的轉過頭去:“對啊,關我什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偏生皇帝又是一身便裝,侍衛都遠遠跟著,也不敢口稱萬歲,隻得磕頭。


  穆雲舒順著也看了過去。


  陸毓,真好看。


  麵無表情,一身青黑道袍,也顯得道骨仙風。


  穆雲舒就有點委屈,有點想哭:“等我把餛飩吃完好麽。”昨天晚飯都沒吃就被急召進宮,現在突然餓得很了。餓死鬼,多可怕。吃飽了也好呀。


  陸毓慢慢走上去,接過筷子,夾起餛飩吹了吹,送到穆雲舒嘴邊。


  穆雲舒慢慢吃了進去,然後眼淚就止不住了。


  陸毓招招手,幾乎一瞬間,穆雲舒慣用的小車就到了,陸毓替她端著碗:“上麵有茶幾椅子,上去吃。”


  穆雲舒在車上一直哭一直哭,不肯出聲,眼淚就是不停的掉。


  陸毓側身坐著:“雲舒。”


  陸毓說得很慢:“昨天,我吃醉了,醉得很厲害。本來昨日就該斥責太後,禁足……我再也不飲酒了。”


  “文皇帝的棺槨尚未下葬,我總是,瞧著他的麵上,不忍心。我想,等他下葬了,再送太後去冬宮。所以,總是……”陸毓閉上眼睛,“兩年前,太後砸你,那時,文皇帝已經知道自己命不長久,他已經定了,他去了,要送太後去冬宮。所以我們都想著,太後也就這些好日子,就,委屈你和姑姑了。”


  然後,叫去公主府,沒去。想過幾日再解釋的,幾日後,建平帝父子同時去世,誰還抓著痛哭不已的柯妃——柯太後,去為前幾天的事情道歉呢?


  陸安泰暴斃,陵墓未修好,棺槨還停在宮中,到現在,還有三十多日才下葬。被柯太後鬧煩了,也隻想著,等文皇帝下葬後,送太後去冬宮。


  皇族本就少為他人考慮,陸毓更是沒想過,在旁人眼中,他父子對柯太後的種種容忍——是毫無道理的遷就。


  蘇文苑無法為後,陸睿安靜就藩,多少也給陸毓一切退讓,改變的感覺。


  昨日被柯太後傷心,氣惱,偏生又因為氣過頭,回想前世,吃醉酒。


  陸毓內疚的看著穆雲舒,他的小姑娘,自己以為保護得很好的小姑娘,其實一直在被殺被毀容的恐懼中,戰戰兢兢的討好太後,小心翼翼的討好自己。


  昨日——陸毓悔恨不已,要自己早點下旨,早點表明態度——太後又用毀容威脅雲舒。連太後都這麽認為,連姑姑、雲舒、秦紅珠、老兒當都這麽認為。自己會縱容太後,毀容也罷,設法弄死小姑娘也罷。“昨日,要我沒吃醉,我就該下令太後禁足了。該訓斥柯家,該……柯翰怕也不敢,就算他做了,柯家,又怎麽敢威脅你。”


  陸毓遞上帕子,可憐小姑娘,一邊哭,一邊吃,明明都打嗝了,淚珠子不斷滾落在碗裏,不肯抬頭,不肯說話,不肯做其他事。


  “所以你,不信我。親手殺了柯翰。”


  穆雲舒抖得厲害,似乎殺人的恐懼,或者將要被殺的恐懼這才翻上來。吃飽了,也有力氣傷心了:“柯翰,殺了大哥……”


  “左右柯家,也不會允許我,穆家,有機會翻帳,還不如乘著……”


  “你想得沒錯。”陸毓一點兒也不生氣了,“大約隻有你爹,才能指望你當皇後,等外孫來報仇雪恨罷。我啊……其實柯家算什麽,是我。”


  陸毓悶悶的:“雲舒,陪我去大長公主府,幫我給姑姑說幾句好話。”見穆雲舒驚訝的抬起頭來,“柯翰試圖犯上,被秦紅珠踢倒,舊病複發。與他人無幹。”


  呃……


  好吧,寅時的宮門,天那麽黑,人那麽少。除了侍衛——就是柯家幾個——未必有機會開口,穆家閔家趙禮人,傻了才反駁。秦紅珠當即就認了罪。聽到陸毓話的劉堂和幾個近侍,會去給柯家喊冤麽?


  皇帝是睜眼說瞎話了,可算下來也就一命抵一命,公平。


  穆雲舒哭得更厲害了:“柯翰,殺了大哥……”我隻有這一個心疼我的親人……


  陸毓歎口氣,親親穆雲舒額頭。上輩子,已經成親的穆徽,猶豫半響,終於還是放棄了他的小妹妹。可這次,這次他也沒能做什麽呀。陸毓簡直有點妒忌。


  穆雲舒伏在陸毓懷裏,哭的肝腸寸斷。恐懼?放鬆?難受?傷心?大哥死了,自己殺人了。陸毓……這兩年來溫柔嬌寵,流水般的賞賜,誰感受不到?誰不驕傲。隻是,一切都如沙上高樓,從沒真正安心。甚至埋怨文皇帝何必堅持將自己定下,要能回公主府,大約過得比戰戰兢兢在柯太後手下討食來的安全快活。畢竟有蘇文苑在,就是死結。哪知還有更大的,柯翰殺了穆家長子。必死之局,必死之局也要出了氣報了仇咬傷敵人再死……可陸毓卻說……不是那樣的,不是……


  陸毓一手抱著穆雲舒,一手將餛飩碗遞出車去,“賞。”


  一行人絕塵而去,老夫妻還站在哪裏,這才緩和過氣來:“老頭子,我的天,那是……萬歲爺爺呀。”


  陸小將軍當年鮮衣怒馬,招搖過市,相貌又那麽打眼。認得的人可不少呢。


  老頭子捏著金棵子,喃喃道:“這不能用,這不能用,這要留著,這是萬歲爺爺給的傳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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