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漫漫長夜
穆雲舒進宮了。
太後召見。
穆雲舒手輕輕彈著轎壁,眉頭鎖起。要下宮門了。
承天門,公主派的女官沒有令牌,在承天門就已經被攔下。規矩,沒錯。
東華門精巧而輝煌,去端本宮,自然這邊最近。禮人在東華門被攔住了,規矩,沒錯。
秦紅珠等幾個女侍因為有皇帝的命令,依然跟著。
穆雲舒略略覺得放心些。
穆雲舒下了轎子,秦紅珠靠近低聲道,“姑娘,這天都黑了,隻怕宮門已關。太後這麽急著召見,必有大事。姑娘記得拖延時間,禮人已設法找人去求見陛下了。”
穆雲舒往西北望去,暮色沉沉,自然看不到。
皇宮那麽大。
就算穿過整個端本宮,從左翼門,過廣場,過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三大殿,再過乾清門,才能到陛下住的乾清宮。就是跑,都要跑多久。
拍拍袖子,按住早就隱隱不安的心,微笑道:“知道了。”
端本宮平實,遠不如內廷華美。但柯太後在這裏住了二十多年,旁的不能亂動,鮮花卻實實在在加了不少,一路上牡丹芍藥,海棠杜鵑,極為動人。
穆雲舒提著裙子進門,柯太後竟微微笑著:“我的兒,你來了。”
穆雲舒頭皮發麻,柯太後今日才被陸毓下了麵子,哭鬧許久,見到自己不撒氣,是,想怎樣?
柯太後讓穆雲舒靠近自己坐下,拉著手,倒也是開門見山:“瞧著瞧著,小姑娘家家的,也長大了,成人了沒?”
穆雲舒麵皮微紅,隻能輕輕點頭。
柯太後似乎來了些精神,笑道:“瞧著你就要嫁給毓哥兒了,晚後大家都是一家人。”瞧著穆雲舒幾分僵硬,嗔怪的輕輕推了推,“好啦,苑姐兒是我瞧著長大的,我也實實在在巴望她跟毓哥兒好,可毓哥兒認定了你。我也不能說旁的,到底,毓哥兒才是我兒子。而今我也想開了,苑姐兒,另尋人家吧,你可開心了。”
穆雲舒依然低頭溫婉的笑:“奴也做不得主,陛下開心才是要緊的。”
柯太後輕輕歎口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家裏人,便是舌頭牙齒打個架,也是常有的,沒得記恨的道理,是吧?”
“娘娘說得是。”
柯太後拍拍手臂,生平第一次覺得左右為難。她對陸安泰撒嬌溫存,全然出自天性。諸如“花強妾貌強”之類的嬌嗔,無需念書自然會。可她一輩子也沒討好女人的經驗,哪怕跟太皇太後,都不過是麵子情——還是有陸安泰和大長公主調節才將就過去的麵子情。而今麵對一個晚輩……
柯太後有點煩躁,倒是知道此事不能輕了。自己兒子都是皇帝了,還到處束手束腳,還不如當年做太子妃快活。想勸穆雲舒吧,知道這死丫頭除了打哈哈從來不肯給個好話,上次自己說把她當女兒疼,她不一樣推著不肯接納苑姐兒?這次還說當女兒,似乎就沒新意了。可穆家要是真不懂事……毓哥兒下午才發了好大脾氣,再說那些官員也喜歡多事,翰哥兒隻怕真的要脫層皮。
柯太後歎口氣,直接道:“雲姐兒啊,你哥哥跟你表哥打了一架,這都是骨肉,有個差池,總也得原諒過去,是不是?”擦擦眼角,“年輕人火氣大,我氣得晚膳也沒用好。”
我晚飯都沒吃呢,穆雲舒漠然笑,眼睛盯著柯太後雪白嬌嫩的雙手,“娘娘仔細身子……那舌頭牙齒打架的事,算得了什麽呢,又沒牙齒咬斷舌頭,又沒舌頭拔了牙齒的,倒讓娘娘這麽擔憂。合該兩個都打板子。”
柯太後沒說話。
穆雲舒緩緩抬起頭來:“我哥,怎麽了?”
柯太後紅了眼皮,眨眨眼,一張臉登時梨花帶雨,我見猶憐,“雲舒,你好歹也給翰哥兒求求情,他也不過是一時失手,小孩子打架,沒個輕重罷了。他真沒壞心,原隻是罵罵人出口氣,也不知怎麽的……小弟遞了帖子進來,我焦心得飯都吃不下,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便是殺了他,穆家大郎也回不來了。打歸打,罰歸罰,好歹留一條命。柯家就這個獨苗兒了。”
穆雲舒麵色很平靜,隻是臉上嘴上血色猛然收了,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
柯太後也顧不得其他:“好姑娘,你給翰哥兒求求情,我讓他上門給穆大郎燒香下跪去。你給翰哥兒求求情,晚後咱倆好好的,我疼你。”
穆雲舒牙齒都咬緊了:“太後娘娘請吩咐,我該怎麽著……按律,爭鬥殺人者死。我哥也是官身,總不能輕輕打兩下,罵幾句就完了吧。別說我得給我娘交代,便是言官怕也不依從。”
柯太後訕訕的坐回去一點:“自然不能輕輕打兩下。”不自覺扭過一點頭,咳嗽兩聲,收起嬌柔模樣,倒是露出一點太後該有的威嚴來,道:“我想著再給穆大郎封個什麽稱號,你瞧呢?”
穆雲舒搖搖頭:“人都死了,便封再高也沒意思。我隻是發愁怎麽去勸解我娘呢。”
柯太後有些尷尬:“你不是還有個小兄弟麽,雖說不能抵過長子,可好姑娘呀。你若替翰哥兒求個情,不追究了。晚後你我也好相處,柯家穆家也好相處,你那小弟弟我一定全力幫他……你想想咱兩家若是接了死仇,該多尷尬。柯家隻有翰哥兒一人,兼祧兩房。要多幾個兒子,我便是殺了他給穆大郎償命也不妨。”
穆雲舒很認真的問:“太後娘娘說得是,隻是我大哥……到底怎麽處置,總得有個章程。我才好回去給娘說呀。”
柯太後躲閃著端起茶杯,假裝吃茶:“你都是陸家的人了,也不必太怕你娘。”
穆雲舒終於笑了:“柯家是太後娘娘的娘家,娘娘心疼也是應該。也沒得出嫁女就不管娘家事的道理。”
柯太後重重放下茶杯,板著臉道:“你這孩子,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這樣,說話一點兒也不爽快。總是黏黏糊糊,不給句準話。翰哥兒的事,你應還是不應?”
穆雲舒躬身道:“太後娘娘是大輝最尊貴的人,我年紀小不懂事。還請娘娘多指教。柯翰的事,準備怎麽罰,怎麽處置,隻管吩咐。娘娘不說,我也怕自己會錯意。”
柯太後扭過頭去:“你要乖呢,就回去叫穆家別追究了。穆大郎是舊病複發,才沒了的。翰哥兒,我自然會處置,決不輕饒了去。你家還有個小的可以繼承家業,柯家隻有翰哥兒一個呀。”隻見穆雲舒不接話,一雙眼睛盯過來,不由得煩惱道:“你沒聽見麽?柯家隻得翰哥兒一個孩兒,你還指望皇帝殺了他嫡親的表哥,讓柯家絕後去?”
穆雲舒依然不說話。
柯太後氣惱得直直冷笑起來,麵上柔美已經收幹淨,皺眉嚴正道:“仗著陛下疼你,也別忘了我是他娘。他從我肚皮裏出來的,還真能把你看的越過我去?天地也不容他。”眼珠子一轉,又微微笑了,“你若不做我兒媳,你穆家又算個什麽東西。你若做我兒媳……”
柯太後微微壓低身子,眼睛卻往門口的秦紅珠看了去:“我要你跪著你敢站著?我要你洗腳你敢說不?我要掌你的嘴,那個紅珠子,還能來打我嘴巴?”
柯太後越來越輕鬆愉快:“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幾乎不明白自己剛才幹嘛還要求她?“你若老實聽話,趕緊回去認了,穆大郎舊病複發,多少好處。要不然,行,你有文皇帝給的耳環,敬過文皇帝媳婦茶。”
柯太後惡毒的笑著,聲音輕輕:“毓哥兒隻要踏進坤寧宮我就生病,你說他是要臉呢,還是要你。”
柯太後又端起茶水,聲音柔和:“哎喲,冷了,可惜可惜。”歎口氣,“下次吃烤肉,穆姑娘來服侍我,仔細紅羅碳渣子,那玩意兒,可不是清涼膏治的好的。”
柯太後笑的溫柔甜美:“上次,你得了兩箱子好處,我挨了兩句教訓。就不知道這次,毓哥兒能不能跟他爹一樣,教訓他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