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帝王之失
“太後回端本宮了?”劉堂親自送了大長公主回府,點頭哈腰,旁敲側擊,隻盼大長公主緩緩心氣。可轎子裏的人從頭到尾都沒理他。
劉堂覺得自己頭發都白了幾根,這不怪公主呀。當年要不是光烈皇後,文皇帝……文皇帝還是大長公主看著,扶持著長大的呢。
可陛下也為難,那是他娘啊。能打一頓還是怎麽著?文皇帝棺槨還擺著呢,陛下又怎麽狠得下心……總不能真的關起來?
劉堂歎口氣,太後啊,就不能消停點兒,心疼陛下一點兒麽?
八喜縮成一團,輕手輕腳的湊過來:“幹爹,陛下,怕是吃醉了。晚膳都沒用呢,空著肚子吃酒,怕傷身呀。”
劉堂能說啥呢,坐都不坐了,認命的往乾清宮寢殿去了。
端了一盞醒酒湯,劉堂弓著身子,小心翼翼的推開門:“陛下?”
“老兒當?老兒當,進來。”
人都被遠遠派遣開了,屋子裏靜悄悄的。陸毓和建平帝一樣,盤著腳坐在地上飲酒,周圍一片狼藉。
“吉日,還有多少來著?”陸毓舌頭有點打絞。
愣頭愣腦的,劉堂還是聽明白了:“還有三十六日。都修好了,奴前幾日親自去泰陵瞧了,整齊著呢,都備好了。禮部也備好了,風風光光的……”邊說,邊仔細的將醒酒湯放在茶幾上,突然左臂一沉。
“老兒當,你痛不痛?”
劉堂急忙看向陸毓,麵色也不很紅,雙目炯炯,神色肅正,似乎沒醉得很厲害,可看看那眼睛裏,似乎有淚光,隻怕已經醉得很了。劉堂忙道:“奴好好的,不痛。陛下吃點東西吧,空著肚子吃酒,仔細傷了身子。”
陸毓放開劉堂手臂,嘻嘻一笑:“傷身?傷身怕什麽,傷心才難過呢。”抓起酒壇子又是一口,“老兒當,我好苦。”
劉堂憐惜的看著這個自己服侍了快二十年的人:“陛下自然辛苦……”
“辛苦,辛苦算什麽。”陸毓暴躁的一揮手,“我怕過辛苦嗎?我怕過嗎?啊?”
這不對,劉堂心頭說。他不是沒見過陸毓吃醉。皇太孫陸毓,酒品一向不錯,吃醉了就睡覺,頂多嘀咕幾句。不是這樣,難以自控,淚流滿麵。
“老兒當,隻有你心疼我。這麽大個宮殿,就你還心疼我。”陸毓紅著眼睛,拍拍胸口,一口接一口吐著鬱氣,“我娘隻知道罵我,這個,那個……太宗活著時,她怎麽不敢這個那個?啊?她怎麽不敢?直接下手諭,許黛也是我表妹啊,她真敢!姑姑直接就跪宮門,跪宮門,這是把我麵皮撕下來踩呀。爹,受了光烈皇後遺澤,我對許家不好嗎?我對林家不好嗎?直接跪宮門……我就是不孝不悌不仁不義……”
“親人,嗬嗬。大家都好,都要好,要得也不多呀。”
“大舅給個官,小舅給個官,表弟給個官,不該嗎?該!不過分,又不是當王爺當將軍的,對吧?就算貪了點,霸道了點,怎麽,我是皇帝呀,自家人,不看顧麽?”
“二弟,多招人疼啊。跟我這種隻知道打仗的死人不一樣,又乖又聽話。每日陪陪娘,不該嗎?該!當娘就指望媳婦兒子圍著轉,都該!”
陸毓用力點點頭,指著外麵:“那是內廷。內廷,外男不得入內。外麵站崗的侍衛,五人一夥,誰要離了視線,全夥掉腦袋。閹者、健婦、仆役……幾千年,都這樣,從沒聽過皇宮能出什麽醜事。你看過話本子沒?妃子跟侍衛。”陸毓笑得樂不可支,“哪個侍衛能讓一隊人都不要腦袋,幫他掩蓋?除了自己這夥,還要躲過巡查,躲過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從外圍花上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兩個時辰……溜到……呃。”陸毓又吃了一大口酒。
劉堂覺得自己今天真的要死了,要死了。皇帝說這些什麽意思?不,不可能。
陸毓想了想:“妃子去?恩,躲開宮女,自己的宮女,別人的宮女,到處都在的雜役,姑姑,花幾個時辰,找個沒人打擾的地兒……哈哈哈,當皇宮裏都是死人啊。不可能。”
“所以啊,除了二弟,你知道嗎老兒當,我相信,就算是娘經常招二弟進來,我也信,湯顏緋跟他頂多是傳傳信,拋拋媚眼。旁的?私會?當我全宮都是死人啊?”
“陛下。”劉堂已經不出汗了,還有什麽嚇得到他的,“陛下,梵王已經就藩了呀。”
“梵王是誰?”
“哪個……”
“哦,對,這次我封他為梵王,反王?多念念梵文的王?”陸毓坐下來點點頭,似乎又清醒了,“所以我根本不在乎。膈應一下。都是小事。她跟我說都是小事,舅舅啊,弟弟啊,都是小事……都是小事為什麽要殺我?”陸毓突然咆哮起來。
劉堂撲通一聲跪倒地上,五體著地,完全不敢抬頭。
“對,還有皇後,蘇文苑,她要侄女陪著,我就得娶,我娶妻的目的就是為了她?”
陸毓狂暴得砸碎酒壇。
“什麽都是她,什麽都是。怕我發怒,那就弄死我,關起來。這樣大舅的貪汙就沒事兒了,小舅的失誤就沒人管了,表弟榮華富貴,她要得兒子媳婦兄弟姐妹團團轉就滿足了,她的兒子不會心驚膽戰了……我不是她兒子?啊?隻要我一死,他們就都好了,所以我該死!”
“我呢,我受的苦呢?”陸毓淚流滿麵,“誰把我當人了,我……”肩負著整整一個帝國,南平反賊,北擊韃靼,扶持農桑,賑災修路,調配資源,震懾四方的青年疲乏得找不到依靠。“連穆昭儀,連皇後都不喜歡我,連跟我合葬都不肯。”
劉堂嚇得隻哭,皇帝瘋了,說的話自己都聽不懂。這是,被太後逼瘋了嗎?
陸毓癱倒在地,斜依著床腳昏睡過去,嘴裏猶自含糊嘟囔著:“小沒良心的……”
小沒良心的正守在榻前,輕輕替大長公主揉著藥酒。
大長公主閉著眼,“好孩子。”
穆雲舒鼻子一酸,在公主府住了快兩年,比在穆家住得還長。大長公主又是個好脾氣的,兩人幾若母女。
膝蓋上一片青紫,可憐大長公主,建平帝和光烈皇後嫡長女,哪怕小時淘氣,也沒吃過這樣的苦,丟過這樣的顏麵。“至少,黛姐兒的事消了……我便是死了,也不怕被娘罵了。”大長公主眼角滲出一點點淚水。父親去了才一年多……當年,即便自己不參事,不出聲,誰敢……連許家,誰敢?
幾乎有點怨恨,父親選兒媳,不選高門大族也罷了,小家碧玉也沒什麽不好,為什麽連不機靈也是條件?
大長公主不知道,建平帝也不知道。除非他能預先獲取千年後的知識,才會明白,選擇柯丹為太子妃,未來的國母,是多大的錯誤。
智商,隻是柯家一個極小的缺陷。她們或者不聰明,但智商還維係在基本正常的範圍。柯家最可怕的是,天生“壞種”,缺乏共情。
對他們而言,隻有我想要,就該這樣。唯一懼怕的是,建平帝對外戚的嚴控,動輒下獄殺人的恐怖。而在不觸怒建平帝的基礎上,幾乎所有的“想要”,護短的陸安泰幾乎都能滿足。
不侍奉婆母,沒關係,繼婆母那麽本分溫順;不會管理內務,沒關係,女官和丈夫管了;不會政治不會交際,沒關係,身份擺著,兒子撐著。輕重不分糊糊塗塗?狗仗人勢惹是生非?都在陸安泰管事的前提下,越不了界。楚楚可憐的淚水,甚至是夫妻的情趣吧。
當建平帝死去,“想要”範圍擴大時……
所以大長公主既憤怒又憤恨,以為柯家是瞬間張狂——還真不是。
但讓大長公主真正難過的,不是弟媳,而是弟弟和侄兒……
打罵良家女兒,任何一個主婦都逃不掉的責罰——陸安泰一笑了之,甚至來信請幫忙遮掩。
欺負陸毓心愛的女孩兒,險些毀容傷麵——陸毓一笑了之,甚至要女孩兒乖乖的,繼續討好。
將大姐顏麵踩腳下,哪怕這是嫡母唯一的女兒,是長姐為母般照看丈夫長大的人——陸安泰一笑了之,你養得女孩兒打了就打了,說來府上道歉,不來就不來了,你等一天又能如何,我再給你一封道歉信也就抵過了。
指婚大臣家眷,哪怕人家瞧著就要定親;為了自家好處,毀滅光烈皇後娘家嫡女,全然不顧若無光烈皇後,便沒有陸安泰——陸毓一笑了之。是柯夫人發的矯詔,太後那裏有錯呢。
再晚後呢?
要翻天嗎?
再為難許家?再來給自己一耳光?
當年自己瞧著小弟,瞧著侄兒,忍了多少顏麵和氣,不能打老鼠傷了玉瓶兒呀。在父親麵前替陸安泰的妻子,替陸毓的母親緩和,說好話。柯家,要臉嗎?有臉嗎?
“義母。”穆雲舒遞上帕子。
大長公主接過來,終於嚶嚶嗚嗚的哭出聲來:“爹,爹,我該怎麽辦……你不疼我。”
半起身抱著穆雲舒:“我的兒,可憐你的。”而今走哪裏都有個秦紅珠跟著,可晚後色衰愛弛,不,不等晚後,就算現在,柯太後真的發瘋,你又能怎樣呢。
穆雲舒也心下傷感,自艾自憐,兔死狐悲。連公主、連許黛這樣的身份,連公主這樣的資曆……心中幾乎有點怨懟,若不是陸毓,若自己好好在公主府,時而陪陪公主和遲飛哥哥,多好。若不是陸毓,蘇文苑又怎麽會敵視自己,老老實實在家,頂多挨打受罵,至少沒生命危險,沒毀容危險……等著長大了,嫁個本分人,遠遠離了京城,多好。
兩人正哭成一團,隻見狄芃女輕手輕腳走進來,“殿下,姑娘,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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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徽捏捏手上的風車,歎口氣對書童道:“小弟也大了,晚後再不可心軟,今日就罷了,晚後不能再給他買玩意兒了。”
書童笑著湊趣:“大郎就是疼人,小郎還小,聰明著呢,再長兩歲就好了。大郎走快些吧,家裏晚食怕是已經上了。”
穆徽搖搖頭,道:“我哪裏是疼人,幾個妹子都沒……”
“喂。”
幾個大漢圍了上來,領頭的柯翰紅著眼睛,喘著酒氣:“穆徽,回家啊?”
穆徽微微退了一步:“柯大郎——柯大郎,我還有些事兒,改日請大郎吃酒去。”拱拱手便要繞過去。
柯翰移了兩步,依然擋住穆徽,笑嘻嘻的:“這麽急著回去,哎喲,風車,給你,妹妹,私生孩兒買的?”
黃昏人來人往的街道,不知不覺間已經空下來,圍著遠遠看的,從酒樓探出頭來看的,隻有柯翰穆徽這群人身邊,一片寂寥。
穆徽忍著氣,深深吸了兩口氣又吐出來:“柯大郎慎言,我妹妹而今在公主府,是文皇帝……”
“呸。”柯翰一口痰吐在穆徽衣角上,就算再醉一倍,他也不敢指名道姓的罵穆雲舒,“說得你隻有一個妹子似的……你大妹子呢?追著貼著,鬧著哭著……”
“嗚嗚嗚,哥哥,我要嫁高門。”柯翰苦著臉學哭,“嗚嗚嗚,別人瞧不上,那我私奔了啊。”
柯翰拍著大腿大笑:“來,來,穆徽,這是你妹子私奔前死當的首飾,我給你家贖回來了。”
穆徽全身發抖,左右看看,還好人都怕麻煩,柯翰也是出名的潑皮無奈了,還好大家都怕麻煩躲開了。
柯翰也壓著聲音,穆繡綾的事,一個閨閣女兒,人手又有限,做得多精密?何況和穆家有仇的柯家盯著抓呢。可惜,穆繡綾出家遇賊而亡,是表弟——皇帝親自定下的。柯翰陰鬱的吐出口氣,靠近穆徽:“陰毒無恥,苑姐兒好生當她姐妹,攛掇苑姐兒給自己妹子難堪,出了事往苑姐兒頭上一推。”
“小小年紀,跟男人私奔……幸好出門就死了,不然,晚後給你拉一串私孩兒回來,還沒一對兒是同父的。不過也難說,都能跟人私奔了,誰曉得前麵有沒有,是吧?多大了?來收著,當我柯家補的洗三禮。”
“穆家大姑娘典當多少東西,要不我招幾個當鋪夥計來說道說道?看,有些東西,還當到我家當鋪裏咯。聽聞當年,小姑姑還打算給表弟求取穆大姑娘,敢情姑娘等不及了,人沒過來,東西先趕著送過來了。”
“真夠賤的。”
當初不就是穆繡綾攛掇蘇文苑整穆雲舒,害的蘇文苑失了陸毓歡心——焉知不是她們姐妹串通好的。“穆家根子爛得發臭,做出一副光鮮樣,養的什麽爛人。一個二個,拉著苑姐兒叫姐姐,轉眼就勾引男人……”
大姑姑都下手諭了,讓許黛嫁蘇文樓,可是——許家不接,“看不起我家。”
自己興高采烈的帶人到處發喜錢,蘇家居然派人來打——“狗咬呂洞賓的東西。”
突然就改成許黛嫁曹曲昶,刺眼的笑,關那些文人什麽事——“看不起我家。”
大長公主跪在宮門前——“看不起人是不是?”
“柯翰你夠了。”連續挨了數拳的穆徽終於怒了,一拉一推。穆徽或許不是什麽高手,好歹也是練過拳腳的。柯翰早被酒色掏空了,哪裏打得過。
柯翰撞在地上,痛得嗷嗷大叫:“都是死人那,給我上。”
幾人衝上去扭打成一團,穆徽不過是放學回家,一個書童一個伴當,對方卻四五個大漢,自然吃虧不小。就穆徽一人還撐著。柯翰爬起來,掏出小刀對著穆徽刺了過去,刀鋒入肉,再一拉。穆徽慘叫著倒在地上。
“穆家的賤人。”柯翰赤紅著眼睛,興奮得喘氣。
“哥兒,哥兒,你刺的哪裏?”柯翰跟班覺得有些不對。
柯翰猶自嘿嘿冷笑,手上匕首滿是鮮血,“賤人。”
“哥兒,哥兒,好像不對。”跟班開始著急起來。
穆徽終於被書童扶起來,麵色煞白:“去,快去叫大夫。我回家,你去叫大夫。”
柯翰和跟班終於看清,穆徽後腰——不是臀部,不是讓他走不了路,進不了官騎不了馬……是後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