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誤會
鄒嬤嬤早已經進了公主府,另有一名極善花藝的花大姑,也在鄒嬤嬤推薦下,經公主同意,做了穆雲舒女師。
花藝不是指種花,而是插花、簪花、花朵入饌、花朵做遊戲、花朵做花鈿。兩個嬤嬤聯手,將穆雲舒看得極嚴,功課加倍的算。。
“嬤嬤,今日我該去練畫了。”穆雲舒委委屈屈的,也不知鄒嬤嬤最近怎麽了。
鄒嬤嬤搖搖頭,“姑娘,你而今都十三了,林家大郎脾氣雖好,也該避諱些了。”鄒嬤嬤眼角直跳,公主是笑嘻嘻的勸穆雲舒“什麽師傅師傅的,又沒敬拜師茶。這麽叫著,不是把我叫老了?你既然說我不老,晚後便叫大郎哥哥罷。”而今穆雲舒便是叫林北“遲飛哥哥”。
眼看公主越來越和氣,穆雲舒和林北越來越熟稔,鄒嬤嬤心中擔憂越來越大。
“我一共多少日子沒在,你都能逮著機會下水。姑娘啊,你已經長大了。不是慈縣的小孩子了。林家大郎又是個男兒。不說七歲不同席,一般人家十歲上了就開始避諱,你不說十歲十一歲,而今十三了,豆蔻年華,這要傳出去……”
穆雲舒這兩三個月已經被翻來覆去訓了無數次,心中也是無奈,知道錯了,也還有點難堪,“我那時候,不是還沒滿十三麽。何況人家遲飛哥哥是正人君子,關著門都沒出來。嬤嬤,我發誓再不敢了。”
鄒嬤嬤氣得無奈,隻想撬開那兩個傻子腦袋看看。一個野生野長,身材矮小,人沒開竅,缺乏男女之別的警惕心。一個自我中心,隻顧自己興趣,也不怎麽把名聲放在心上……要真是,要沒皇太孫,鄒嬤嬤沒準還出謀劃策,可,這,想起皇太孫出京還寫信三令五申的照顧好穆雲舒,教好穆雲舒,讓穆雲舒開心……鄒嬤嬤覺得自己頭都痛起來了。
“姑娘,這兩個月我也說了幾次,你想來也煩了。可女兒家名節何等重要,若是那日事情傳出去,誰還仔細分辨,林家大郎在屋子裏看沒看?要有小廝路過瞧了去,你這輩子,可就毀了……唉。”
南北風俗不一。
北方女兒喜好騎馬,京都貴女幾乎沒有不會的。可在南方,是覺得女人叉著腿兒騎在馬上,十分不雅。
南方炎熱,女兒家穿輕薄一些不算什麽,人家梭羅人,苗人,大姑娘還露著手膀子呢。慈縣水鄉,小媳婦一身水靠摸魚抓蝦,大姑娘挽著袖子赤著腳,幫家裏漁船做事。夏日湖裏島邊,哪裏不是玩水的男孩女孩。便是有錢人家姑娘,也不過是躲著,在自家玩水。可在北邊,露小臂?姑娘家下水?嗬嗬嗬了。
孫嬤嬤滿麵通紅,她倒是也想到一二,但心中又有一二分想法——林大郎年輕英俊又未婚,難得對姑娘這麽好……也就相互抵消了。她的心思還沒露出來,鄒嬤嬤就一陣唉聲歎氣,“要是傳公主耳朵裏去,想想前幾年劉家姑娘,公主心裏豈不膈應?本來給公主祈福,過幾年尋個好人家是穩穩妥妥的。要公主心裏不高興,唉,姑娘靠誰去呢。”
“當年劉家大姑娘算計大郎,劉家夫人其實也算不上咄咄逼人。各有各的難處。畢竟她女兒自個兒鬧出來,還有什麽好人家願意娶。這才上門求大郎,讓女兒做個貴妾。但公主府也委屈——憑什麽,你女兒自己處心積慮丟了臉,林家不要一個名聲敗壞作風不正的女人進家門。何況大郎尚未娶親,先來個貴妾擺著,親事怎麽辦?劉家夫人也氣急了,官宦貴女,便是做錯了,隻求一個妾都不許,要逼死我兒啊,激動之下幾句重話--官宦貴女?陛下一句話,直接民女了不是?還看劉老太爺的份上諾。”
“女孩子家婚前要是沒個好名聲,本來可做妻的,也隻能做妾了。”
“想來林家大郎溫吞,娶妻必定要選個厲害壓得住場麵的。”
孫嬤嬤嚇得幾天沒合眼,罵了自己無數次,自此將穆雲舒看得死死的,連穆雲舒學畫散步也是寸步不離的跟著。
穆雲舒也自知錯誤,懊悔過幾日,後怕過幾日。自那之後,自己也警覺了些,有了些大姑娘的自覺。行動舉止,自然而然少了些孩童的天真無邪,多了點少女的羞澀柔美。
怡和公主瞧著眼裏,也越發和氣。再想想兒子最近笑容多了,對穆雲舒的不滿處也漸漸消了,對穆雲舒更是親熱。鄒嬤嬤就越發心驚肉跳,偏生沒個證據,又不敢給陸毓亂寫信挑撥,隻將穆雲舒看得更緊。課程越緊,穆雲舒言談舉止更成氣候。怡和公主看孩子這麽努力,心中又滿意了兩分……
陸毓早習慣了令行禁止,料想鄒嬤嬤做事老練,必定已經教著他家雲舒乖乖的,引導著憧憬皇太孫。故而雖出門在外,也不再派人送禮,卻十分放心。
卻不曾想過此事連他自己都含含糊糊,不讓人知道,鄒嬤嬤又如何能理直氣壯,正大光明?眼看著穆雲舒嘟著嘴,硬是出門去,“遲飛哥哥書房從來都門窗大開,還有人跟著,都不許?連公主也沒這樣呢……公主上次還教我好好學來著,賞賜我一整排畫筆呢。”也擋不下來,暗歎兩聲,自己跟了上去。
林北正對著大雪,給《踏雪尋梅》圖收尾,餘光瞟見穆雲舒來了,也不說話,微微一擺頭,讓她自己做。不一時繪製完畢,自己退後兩步,長歎一聲道:“總覺得,還是不對。”
穆雲舒見那圖上,飛雪如綿,駿馬如龍。一個身著勁裝的少年將軍,手挽強弓,臉上的表情卻頗為溫柔,望著上方絢麗的紅梅,似乎要將采下一枝,送給誰?色彩妍麗,遒勁蒼潤。
而牆上還掛著另一幅,淡雅柔美。虯枝交錯,冰雪團團,一少女背對觀畫人,身披積雪,身材窈窕卻有凜霜之姿,正觀賞著麵前的臘梅。
兩幅圖都是用心之作,“很好啊。”
林北搖搖頭,“我也說不上來,不知是畫得不對,還是,畫不對。”
使勁拉了拉手指關節,“昭璃離京前……我恍惚記得他拜托了我什麽事,可,想不起來。眼瞧著幾個月,人都要回京了,我還拿不出東西來,隻怕,他要發脾氣了。”想想,“我朝堂不通,庶務不懂,除了寫字畫畫,不可能拜托我別的吧?罷了罷了,你的呢?”
練習這麽幾個月,穆雲舒畫的蓮花也勉強入眼。今日便嚐試著畫彩箋了。
“做事循序漸進,你這一天到晚的隻練蓮花蓮葉一樣,既無趣,對技藝也沒好處。這都臘月了,好歹也練練梅花啊……就隻練蓮花也罷了,還隻練小巧的,隻當真隻畫花箋?”
穆雲舒又廢了一張,心中也是沮喪,“我布局不成氣候,讓我畫一幅蓮花圖,我也畫不好啊。不如苦練這種一二花苞、一張孤葉、一朵殘荷。既好練,也可繪製花箋。總得有點拿得出手的吧。”
林北隻當小姑娘家爭強好勝,急著出風頭,敲敲桌子,“做事須循序漸進,這般功利,難成大家。”
“誰要成大家了?我做花箋學繪畫,不過是為了一技傍身。俗氣是俗氣,可,人活在世,哪能不俗呢。遲飛哥哥縹緲若仙,不沾凡塵——吃肉還不一樣厲害。”
林北笑道,“一技傍身,你還信不過公主麽?晚後少不了你的。”
穆雲舒斜了他一眼,“公主自然是極好的,衣裳首飾,還每個月發月錢……我也不怕遲飛哥哥見外,穆家到底是官身,斷斷沒有女兒在別家一輩子的道理,我遲早得回去。有公主憐憫,日子是好過些,隻是,那到底是我爹娘。”那倒也是,穆家上門來找穆雲舒,安大姑已經暗示晚後雲舒有公主做主,想來穆家也不會明知故犯。可穆雲舒還是得從穆家出嫁,出嫁後更是得依靠自己,沒得事事都要公主府去撐腰的道理。
“也是,眼瞧著就要過年了,隻怕你還是得回穆府一趟——你自己想不想回去,要你不想,我也給你找個理由推了去。”
“我,大姐姐及笄,我沒回去,也沒意思。隻是,我,就是……娘就是膽子小,唉,那個媳婦敢和婆母頂呢。回來見我挨罵了,也會拉著我……”
林北歎口氣,“你舅舅,可是安南裏城守將閔棠?幾日前,昭璃來信,說南邊也大換守將了,有幾個能力不錯的將到京城,都是在南邊守了幾十年的老人了,我可以找他們問問風土人情。還說起閔棠,似乎與穆家是姻親,隻怕再一二個月,也該到京城了。那時候,你娘也有人撐腰了。”隨信而來的還有大批南方土產。
“我舅舅和姥姥要來京城?”穆雲舒露出些笑容來,她對姥爺家是一點記憶也沒有,但有孫嬤嬤耳提麵命,自然是抱著幾分親熱的。“奶娘說姥姥極疼我,當年,奶奶說我與她相衝,姥姥還想帶我去安南來著……隻是,奶奶要顏麵,說來說去,還是送我回的老家。”說著又想起閔夫人來,不由得長歎一聲。
“若真如此,晚後你在京城也有親戚依靠了。”古代重視血脈關聯,便是有公主庇護,若是血親個個都不親熱,到底不好看。
穆雲舒臉上露出一點愁容,“這些天,我也翻來翻去想了好多次。過年不回去,定然不行,我心裏也……回去,少不得又是一頓教訓。依著奶奶的性子,便是我沒錯還要罵一頓呢,何況這次,我也頂撞了爹娘。罵,我,也就罷了。要是又鬧著壓著,要我認錯,要我帶人進公主府……”
“若是爹爹……不是我咒人,我是說,若是爹娘生了病,要我認罪乃至出家才能換得救命藥,我也是肯的。可是,可是……”
望著素白的大地沉默一陣,還是說了出來,“可是憑什麽呢?大姐是心肝寶貝,我不是,沒關係。可是憑什麽呢?她闖了禍,出了事,要拿人去填,她不去,要我去?我再輕賤,好歹身上也是穆家的血。大姐在爹麵前哭,說她錯了,可也不能毀她一輩子……我就想問,你錯了都不能毀一輩子,我沒錯,為什麽要毀我一輩子呢?”一雙手抓著椅子,氣息越來越急,“我不是他們的女兒麽?為什麽他們那麽理所當然的,那麽理所當然的。繡綾這輩子還要過好日子呢,雲舒你……“
林北不知該說什麽好。
穆雲舒其實已經憋了很久,一口氣倒了出來,“來了京城,大姐姐嫌在囊哈爾衛做的衣裳不合京城風範,要全重做——還要頂尖的,配得上白家身份的。家裏也沒寬裕到可與京城大家族媲美的地步。奶奶說了,大姐姐要說親了,合該做些新衣裳,好見人……她原來的衣裳首飾,就給我。上個月娘來見了奶娘,還哭訴我賭氣,離家衣裳都不帶,她揪心得很……那,原來那些,本身就不是我的衣裳啊。”
穆雲舒直盯盯的望著林北,“有時候,我自己也想,是不是我太小氣?在慈縣見過的,小的穿大的衣裳,天經地義……我在娘麵前笑得高興,好像也覺得沒什麽,其實想起來,在家我總不去想,可現在想起來,我不帶衣裳,其實我心底還是氣的。別人都能穿,我怎麽就不能呢?”
林北歎口氣,敲敲穆雲舒握得發白的手。“不是。就和以前的帕子一樣,我清清楚楚告訴你,不是你小氣。其實,已經很少有比你更不小氣的女孩子了。小的穿大的衣裳,那是窮人家,隻做的起一件,沒法子。可沒得為了讓大的穿得更好更華麗,就讓小的穿舊衣裳的道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說親,比你多做兩件,四件,那是應該的。但……若你姐姐隻比你多兩件衣裳,你也不會記心上了。”不是穆家這樣,林北揉揉額頭,心中也大致明白建平帝為何那麽厭惡家風不正。明明大家都知道不對頭的事,一個家族的人可以相互支持相互掩蓋,自我欺瞞,當作理所當然的事情,實在惡心。就像當年表姑嫁的那家子,騙婚毀了表姑一輩子,還毀了父母整整十年……可他家中還覺得不過是騙了你一點,就是喜歡男人這件事沒告訴你。你都嫁過來了,不規規矩矩還鬧事。
林北歎口氣,“其實事情合理不合理,對換就知道。你家的事,要把你和你姐姐對換過來,還這麽著?你也要自己放寬心,要想你娘,逢年過節回去一次,我娘也不會那麽忌諱。要他們還那麽著,你放心,你既然叫我聲哥哥,這輩子,別的我不敢說,稍微替你撐個腰,還是行的。誰欺負你,你告訴我。便是我治不了他,我告訴昭璃去,他總治得了人。你該放心吧。”
穆雲舒點點頭,“皇太孫為人很好,遲飛哥哥和公主殿下也是很好的。”看著林北清瘦的臉,猶豫道,“遲飛哥哥,和公主殿下怎麽過年呢?”
林北苦笑一下,“這幾個月,你很好……你回家去,估計我娘又要冷清了。”微微仰頭,半眯著眼睛,“我也不知為何,每次與娘說話,幾句話就談不下去。我想去山南海北采風,她不願意,隻想將我困在家裏。總覺得我穿少了,覺得我瘦了,說我昨日畫的時間長了,怕我騎馬摔著了,怪我不娶妻,指責我讓她擔心……多說一句便多慪一次氣,又何必呢。”
穆雲舒點點頭,“果然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在公主府住了這些日子,瞧大公主是個極溫柔的人,對遲飛哥哥,便是管得緊些,也是真心疼你。”突然低頭笑起來,低聲咕噥,“怪人,還羨慕人挨罵的……按說我被奶奶罵的還少麽?”
穆雲舒停了一陣,看著桌上的羹湯漸漸冷下,看著林北親自將畫掛起來,突然道,“我記得是八歲那年,我帶著月兒,才六歲。我兩出去玩耍,將人家摘回來的蓮蓬一個一個丟到水裏,當小船飄,一身濕漉漉的,看誰的飄得遠。自然是都毀了。奶娘陪了錢,將我帶回來,給我熬薑湯,勸我晚後別這樣了。仔細著涼。然後……”穆雲舒看著雙手,“然後她出去,將月兒狠狠罵了一頓,還險些動手--是我帶著她去的,我才是大的一個。”
穆雲舒慢慢說,“瞧著奶娘罵月兒,你猜我怎麽想?”
“難過?覺得自己連累妹妹了?”林北邊掛畫邊道。
穆雲舒很慢很慢的搖頭,“我當時,妒忌得不得了。”
……
我當時,妒忌得不得了。
……
林北手上停了下來,眼睛一熱。幾乎看見一個小女孩子站在窗前,陰鬱妒忌的看著奶娘喝斥女兒,然後默默的躲回暗處。奶娘疼她勝過女兒--但終究不是女兒。
盯著麵前的畫長歎一聲,幾乎覺得有點內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