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5

  “戰場上有個詞,叫幸存者。幸存者,像是很幸運的意思。可見多了案例,我發現這個詞是個詛咒。犧牲了的都是英雄,一了百了,活下來卻很難。漸漸隨著時間淡去,無人問津。很多年前,我回美國探望過一位從納粹手下逃出的戰俘,他是二戰時期的老兵,受盡折磨,身心都是傷痕累累。他在精神病院裏過了一生,臨終前記憶仍停留在二戰時期。死的那天是聖誕節,街上很熱鬧,到處都是歡聲笑語,下了很漂亮的雪。”


  宋冉聽他講完,許久,搖了下頭,說:“阿瓚不會孤苦伶仃地過一生,我會一直在他身邊。”


  軍醫說:“宋冉,他現在已經分不清現實和幻象。他的心始終沒法回家,還在東國的戰場上漂泊。有時在他心裏,真實世界的你甚至都是他的幻象。”


  宋冉眼圈紅了,抬起頭來,微笑說:“正因如此,我更不能把他一個人丟下。”


  軍醫沒說話。


  顯然,麵前的女孩還不明白事態的嚴重性,很多家屬起先都不願把病人送進精神病院,可日複一日的照料和看不見光的未來,會一點點消磨掉人的耐心。


  他說:“不論如何,我會定期過來看望,希望能幫到你。”


  “謝謝。”宋冉說,“麻煩你了,林醫生。”


  軍醫走了。


  宋冉關上門,在門廊裏靜靜站了一會兒,回頭見半掩的窗簾在客廳留下一片陰暗。她走上前去將窗簾拉開,讓陽光鋪滿客廳。


  她輕手輕腳走回臥室。


  李瓚還沒有醒來。


  窗簾拉著,光線昏暗,他在睡夢中蹙著眉,神色有些辛苦。兩手握拳放在腹部,緊緊揪著空調被。


  宋冉拿起空調遙控器,調低了一度。“滴”一聲響,李瓚瞬間睜眼,麵目戒備,正要跳起床,轉眼看見宋冉,又怔了怔。


  他微揚的頭顱緩緩落回枕頭裏,胸膛的起伏緩了下去。


  他靜靜看她,半晌了,啞聲說:“好像做噩夢了。”


  宋冉就衝他微微笑了。


  她多希望過去的大半年,他隻是做了一場噩夢而已。


  “我想跟你一起睡,又怕太熱,就調低了溫度。”她爬上床,掀開薄被摟住他。


  他問:“我爸爸呢?”


  “回江城了。說下周再來看你。”


  “哦。”


  剛醒的瞬間,他嘴唇上驚出一層薄汗。


  宋冉撫了撫他汗濕的嘴唇:“阿瓚,你夢見什麽了?”


  他靜了許久,說:“死了很多人。”


  很多陌生的人,還有本傑明,還有……


  “還有你。”


  “可我沒有死啊,你看,我脖子上的傷早就好了。一點兒都不深。”她握住他的手,撫上自己的脖子。


  他的手在抗拒,但她用力把他的手摁在她脖子上。


  他呼吸急促,心跳劇烈,手指觸著她那道傷疤,指尖感受到了她脖子上血脈搏動的力度。


  “傷已經好了,阿瓚,早就好了。一點兒都不疼了。”


  李瓚盯著那道疤看了許久,目光緩緩上移,手指也跟著移上去,觸在她臉上,輕輕捏了一下。


  “戰場上有個詞,叫幸存者。幸存者,像是很幸運的意思。可見多了案例,我發現這個詞是個詛咒。犧牲了的都是英雄,一了百了,活下來卻很難。漸漸隨著時間淡去,無人問津。很多年前,我回美國探望過一位從納粹手下逃出的戰俘,他是二戰時期的老兵,受盡折磨,身心都是傷痕累累。他在精神病院裏過了一生,臨終前記憶仍停留在二戰時期。死的那天是聖誕節,街上很熱鬧,到處都是歡聲笑語,下了很漂亮的雪。”


  宋冉聽他講完,許久,搖了下頭,說:“阿瓚不會孤苦伶仃地過一生,我會一直在他身邊。”


  軍醫說:“宋冉,他現在已經分不清現實和幻象。他的心始終沒法回家,還在東國的戰場上漂泊。有時在他心裏,真實世界的你甚至都是他的幻象。”


  宋冉眼圈紅了,抬起頭來,微笑說:“正因如此,我更不能把他一個人丟下。”


  軍醫沒說話。


  顯然,麵前的女孩還不明白事態的嚴重性,很多家屬起先都不願把病人送進精神病院,可日複一日的照料和看不見光的未來,會一點點消磨掉人的耐心。


  他說:“不論如何,我會定期過來看望,希望能幫到你。”


  “謝謝。”宋冉說,“麻煩你了,林醫生。”


  軍醫走了。


  宋冉關上門,在門廊裏靜靜站了一會兒,回頭見半掩的窗簾在客廳留下一片陰暗。她走上前去將窗簾拉開,讓陽光鋪滿客廳。


  她輕手輕腳走回臥室。


  李瓚還沒有醒來。


  窗簾拉著,光線昏暗,他在睡夢中蹙著眉,神色有些辛苦。兩手握拳放在腹部,緊緊揪著空調被。


  宋冉拿起空調遙控器,調低了一度。“滴”一聲響,李瓚瞬間睜眼,麵目戒備,正要跳起床,轉眼看見宋冉,又怔了怔。


  他微揚的頭顱緩緩落回枕頭裏,胸膛的起伏緩了下去。


  他靜靜看她,半晌了,啞聲說:“好像做噩夢了。”


  宋冉就衝他微微笑了。


  她多希望過去的大半年,他隻是做了一場噩夢而已。


  “我想跟你一起睡,又怕太熱,就調低了溫度。”她爬上床,掀開薄被摟住他。


  他問:“我爸爸呢?”


  “回江城了。說下周再來看你。”


  “哦。”


  剛醒的瞬間,他嘴唇上驚出一層薄汗。


  宋冉撫了撫他汗濕的嘴唇:“阿瓚,你夢見什麽了?”


  他靜了許久,說:“死了很多人。”


  很多陌生的人,還有本傑明,還有……


  “還有你。”


  “可我沒有死啊,你看,我脖子上的傷早就好了。一點兒都不深。”她握住他的手,撫上自己的脖子。


  他的手在抗拒,但她用力把他的手摁在她脖子上。


  他呼吸急促,心跳劇烈,手指觸著她那道傷疤,指尖感受到了她脖子上血脈搏動的力度。


  “傷已經好了,阿瓚,早就好了。一點兒都不疼了。”


  李瓚盯著那道疤看了許久,目光緩緩上移,手指也跟著移上去,觸在她臉上,輕輕捏了一下。


  宋冉驟然明白,說:“現在不是做夢,我是真的。”


  她伸手關了空調,風聲停息,房間安靜下去。


  炎熱的夏日午後,室內升騰起一絲回熱。


  她翻了個身,伏趴在他身側,低頭凝視著他。她手心炙熱撫摸他的脖子,要讓他清楚地感受到她身體的溫度。


  她抓住他的手捂在胸口。她的心髒仍鮮活地跳動著,輕輕衝擊著他的掌心。


  宋冉低下頭去,吻住他的嘴唇。


  他睫毛顫了一下,有些生澀,但漸漸,她熟悉的氣息安撫了他。


  那並不是一個深吻,很淺,隻有唇瓣輕緩地含貼著,摩挲著。鼻尖輕輕蹭著,氣息交纏。


  陽光從窗簾縫隙裏灑出來,薄被內,溫度緩緩升高,唇邊漸漸泌細汗。她沒有停下,長久地輕吻著他,帶著滿心的依戀與疼惜。他應該能感受得到,她跳動的心,她溫熱的吻。


  他感受到了,所以他的手摟住了她的腰;他的唇給了她回應。


  ……


  相擁而眠,睡到太陽落山才醒。


  宋冉下床拉開窗簾,暖融的夕陽照進來,橙色一片。屋內吹著空調,涼暖交替。


  李瓚睡醒了,揉著眼睛坐起身,身子晃了一下。


  宋冉立刻回去他身邊,握住他手:“頭暈麽?”


  “還好。”他表情怔忡,似還沒醒。


  “先喝點兒水。”宋冉把床頭的涼水遞給他。


  他慢慢喝完大半杯。


  “我去給你做飯。今天買了很多好吃的菜,還有黃骨魚。賣菜的爺爺說是從江裏撈的,野生的呢。”


  “好。”


  宋冉去了廚房,套上圍裙,洗手做湯。


  李瓚下了床,扶著牆壁慢慢走出臥室。


  客廳裏的空調才開,空氣炎熱。


  他扶著門框,站在冷氣和炙烤的交界線上,看看四周。這似乎是他熟悉的家,陽台上鋪滿夕陽,他的衣服全洗好了,晾在窗台上,隨著微風擺動。


  他聽到廚房裏鍋碗瓢盆在響,看見宋冉在裏頭忙碌,蒸米飯的香味飄了過來。


  是家的味道。


  這一幕,曾是他無數次的夢境。


  不太真實。


  李瓚拖著不太利索的腳步,緩緩走進廚房。


  宋冉聽見聲音回頭:“你怎麽過來了?我搬把椅子給你。”


  她轉身出來,給他搬椅子。


  李瓚的目光巴巴鎖在她身上,一刻不移,追著她走。忽然,他看見陽台上立著一棵樹。一棵白色的橄欖樹,在夕陽裏,那白色的枝葉攏著金光。


  他胸膛猛地起伏一下,定睛一看,那樹又消失不見了。


  宋冉搬著椅子過來,扶他坐下。她咧嘴一笑,湊到他耳邊:“你想看我做飯麽?”


  “嗯。”李瓚含糊應著,孩子般匆忙抓了下她的手指,溫熱,濕潤,沾著油脂和水珠。


  不是夢。夢不可能這麽真實。


  “我手好髒的。”她趕緊把手抽開,又彎下腰,拿臉頰貼了貼他的臉,“不過,我臉很幹淨。”


  她的臉頰柔軟極了,肌膚上有她特有的香味,他很熟悉,也記得很清楚。她起身的時候,李瓚稍稍偏頭,嘴唇從她臉頰上掠過。


  她微微抿唇笑,麵頰上含著一絲淺淺的紅暈,轉身去炒蒿苞。


  李瓚坐在椅子裏看她,眼神執拗,看了許久;他試探著,低下眼眸,瞥了眼客廳的地板。


  光線灑進來,地板上鋪著一道長長的影子,橄欖樹的影子。


  他立即再看廚房,灶台前空空如也,一如他驟然空掉的心。但一秒,宋冉從拐角裏閃了出來,他倉促呼吸著,又看地板,那樹影又消失不見了。


  “冉冉。”


  “嗯?”她回頭。


  “熱。”他說,“陽台窗簾,關上吧。”


  “好啊。”宋冉小快步跑出去拉上窗簾,又把空調調低了些。


  菜要出鍋了,她回來裝盤。


  李瓚一瞬不眨盯著她,她的臉紅撲撲的,鼻尖上還有細細的汗。


  而窗外,風景已遮得嚴實。


  兩人吃飯,她做了三道菜。


  李瓚身體太過消瘦,宋冉給他盛了魚湯:“你先嚐嚐,看是不是原來的味道。”


  他喝了一口,魚湯清香,點點頭:“好喝。”


  她笑了,夾了一堆菜給他:“我知道你胃口不好,但這些分量必須全部吃掉。不然我會生氣的,除非你覺得我生氣也無所謂。”


  他極淡地彎了下唇角,說:“有所謂的。”乖乖低頭扒飯吃。


  宋冉愣了一下,竟再次看到了他淺淡的笑顏。


  “阿瓚?”


  “嗯?”


  “你跟我回家了,開心麽?”


  李瓚點點頭,不經意回眸看了眼拉上的窗簾,夕陽從縫隙裏照進來。


  “冉冉。”


  “嗯?”


  他忽然問出一個奇怪而私密的問題:“你是什麽時候……喜歡我的?”


  “你不知道麽?”她瞥他。


  他心頭微緊:“……不知道。”


  “你在蘇睿城救我的時候。回國後我還找了你好久,後來在機場把你的麵罩扯下來,你是不是都沒印象了?”


  “有印象的。”他說,“我都記得。”


  “你呢?”


  李瓚說:“你記不記得有次跟你的同事們還有沈蓓,去吃火鍋?”


  她當然記得。


  “那天離開的時候,你跟我笑了一下,可轉過頭去,你是不是哭了?”


  宋冉一愣。


  那時她是要哭了。她竟沒想到他會注意到那個瞬間。


  而李瓚,其實也說不清楚。


  那個時候不知為什麽,心裏動了一下,有點兒刺痛。


  當時過了,就不覺得了。


  但後來再想起,那一幕竟就莫名地,深深地記在了心裏。


  吃完飯,宋冉收拾了碗筷回廚房,李瓚跟著她去,寸步不離。


  “你擋著我幹活啦。”她好笑。


  他於是往旁邊挪一挪。


  她噗嗤笑,拿上抹布去餐廳擦桌子。


  李瓚站在洗手池旁想幫她洗碗,一眼看見了池邊的菜刀。


  他看了幾秒,將刀拿起來。


  刀刃鋒利,透著白光。


  耳邊響起一道聲音:“宋她已經死了!”


  槍聲,脖子,屍體堆,她臉色慘白。


  尖刀,小孩,笑聲,本傑明臉上全是血。


  殺虐,死亡,頭顱,成堆的血肉與白骨。


  他神思一晃,竟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處。


  夢裏?


  疼……


  四肢百骸,錐心刺骨的疼……


  麵前那把刀忽然被宋冉抽走。


  他回神。


  她臉色發白,迅速將刀拿到離他最遠的砧板旁。


  廚房裏一片死寂,隻有客廳裏空調風湧的聲響。


  她低著頭,扶著流理台站了一下,忽然衝上來摟住他的腰,他被她撞得晃了一晃。


  “阿瓚,你以後不要碰這種東西,好不好?剪刀,剃須刀,小刀,都不要碰,好不好?”


  他攬住她的溫熱而發抖的身軀。


  “我知道你心裏很苦,我也不想說‘以後一定會好’這樣的話。好或不好,都不要緊了。就算不能好了,也沒事,對不對?隻是……不要碰那些東西,我們就這樣慢慢走下去,好不好?”


  他點了點頭:“好。”


  李瓚身體還很虛弱,宋冉幫他洗完澡,早早扶他上了床休息。


  七點多的時候,陳鋒和軍隊裏的醫生來了。都是李瓚熟悉的人,他沒表現出太大的情緒起伏。


  醫生沒有在他麵前討論任何病情,按部就班給他做檢查,換掉腿上的藥和紗布,又給他打了強心的營養針。


  陳鋒在一旁看著臥病在床的他,滿臉痛心。


  李瓚忽然說:“對不起。”


  陳鋒一愣,眼睛都紅了,道:“你這說的什麽話!”


  李瓚說:“白費了你的栽培。”


  陳鋒急道:“出了意外誰都不好受,你已經表現很好。秘密派出13個特種兵,隻回來9個。阿瓚,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李瓚不說話,像是有些累了,閉上眼睛。


  醫生處理完畢,出了臥室,對宋冉說:


  “他身體太差。等過幾天狀況稍平複了,去軍醫院做個全身檢查。等拿到全麵的數據,再根據實際情況看怎麽醫治。估計……是場持久戰呐。”


  宋冉說:“好。我會帶他去的。”


  她送他們到門口:“指導員,我怕阿瓚找我,就不送你們下樓了。”


  “沒事兒,留著吧。”陳鋒說著,停在走廊上,看醫生們下樓了,才拿出幾份資料和幾張卡,遞給宋冉,“阿瓚的津貼卡在他自己那兒,工資一直按上尉級別發放。這張卡是傷殘補貼的,也是按月發放。至於他的病,醫療費用全由部隊承擔。這些是相關聯係人和資料,有什麽問題,要及時開口。”


  宋冉接過來:“謝謝了。”


  陳鋒麵色為難,猶豫半刻,終於說:“雖然現在,他的職位沒法升了,但等有一天他好了,還是有希望繼續任職……”


  “指導員,”宋冉打斷他,“以後的事,等以後了再說吧。”


  “行。”陳鋒艱難地點點頭,道,“就算以後……不管怎樣,他的各種補貼會逐年增加。阿瓚他……”


  “指導員,我不會離開阿瓚。他也不是負擔。”


  陳鋒說:“苦了你了。”


  宋冉說:“不苦。就是覺得,對他不公平。”


  陳鋒啞口無言。


  “但都無所謂了。他還活著,我已經很感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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