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七十四】老晏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隻知道他姓晏。
所以在這個故事裏，我決定像所有人一樣，叫他老晏。
在我還小的時候，老晏看上去就已經老了，雖然現在算起來，那時的他不過四十多歲。
老晏身上有太多歲月的痕跡。
比如眼角密集的紋路，比如那件經年不變的灰色夾克，比如稀疏得好像隨時會被風扒光的頭發，以及紮根在每個毛孔裏，密不透風的沉默。
巷子裏的人喊他“老晏”，或者直接粗暴地稱呼一聲“賣爆穀的”。
因為他總在每天，太陽近最高點時，推著那架黑色爆穀機，出現在巷口。
鐵質機架，往水泥地上一撐，裝滿炒米棒子的塑料袋，往車架上一套，
再鬆開旁邊紮緊的米袋，就算是完成所有準備工作，
然後便可以抖抖索索地，從口袋摸出一隻煙點燃，整個身子跟著軟下來，後背往後一靠。
雙腿微曲著，像是要融化到身後那截紅磚牆上。
隻剩一雙鋒利的眼，吊在煙霧裏。
在中午回家的孩子們，填滿這條巷子之前，老晏大概可以抽完七支煙。
許多陰冷的早晨，我就這樣裹著厚棉被，伏在窗口窺看。
一邊打開日記本，得意地寫下類似“那個男人每吐出一口濃濃的煙，便像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的句子。
放下筆，繼續撐著腦袋，等他把嘴裏的煙拔出來，戳進漆黑的磚縫裏，換上新的一支。
很快，老晏就會迎來第一批客人。
穿校服的孩子們，吵吵嚷嚷地湧過來，他們中，隻要有一個肯出三塊錢買一桶苞米，所有人便都走不動路了。
老晏在簇擁下，把苞米倒進爆穀機，轉動手搖杆，轟隆聲震蕩在滾筒裏。
他的嘴角緊繃，眼睛瞪得滾圓，看起來，像臨街的木門板上貼的年畫。
眼見著手臂的轉速越發激烈，旁邊那些稚嫩的臉，也跟著被拉長，呼吸聲遮天蔽日。
老晏的身體裏，傳出奇異的頻率，像藏著無數緊繃的琴弦，臉上也因為過分用力，棱角畢現。
就在那張臉幾乎要抽搐的時候，機器終於發出一聲爆響，所有人都跟著鬆一口氣。
孩子們半張著嘴，看老晏。
老晏目光鬆弛下來，像被抽掉脊骨似得，慢慢蹲下了身，頭埋進兩膝間，長久地喘息，誰也不敢上去打攪。
我站在二樓窗前，俯視他蜷曲的起伏的脊背。
我看不見他的臉，隻感覺這個人像是在悶笑，又像在嗚咽。
這都是我九歲那年，因為肺結核，休學期間發生的事。
疾病送給我漫長的看不到頭的假期，也送給我以假亂真的孤獨，和煞有其事的憂鬱。
老晏從此和窗前交錯的香樟枝，一起紮根在我的記憶裏。
很長一段日子裏，我總是問爸媽，“老晏”的“晏”怎麽寫。
隻有小學學曆的他們都是一愣，尷尬地繞開話題。
像是為彌補自己知識的空白，他們會絞盡腦汁說起，另外一些關於老晏的故事。
從那些支離破碎的敘述裏，我知道，老晏的父親，曾是南京某煙草廠的老板。
九十年代初，廠子倒閉後，上吊自殺。
知道老晏年輕時蹲過監獄，回到巷子也不過幾年光景。
知道他從不跟巷子裏的人，多說一句話，卻會在下雨的晚上，緊鎖房門，整夜嘶喊。
知道他會把賣不完的炒米棒，掛到巷子盡頭那所，陰氣森森的瘋人院的鐵柵上……
爸媽說起這些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每次結束講述前，還要用手指戳著自己腦門。
望著那所瘋人院的方向說：“這個男的，怪得很嘞，我估計啊，腦子可能也是有點問題！”
我不覺得他怪，隻覺得這個人有意思的厲害，
我知道了很多，關於他的或真或假的故事，卻仍然不知道“老晏”的“晏”字怎麽寫。
我十一歲那年冬天，老晏失蹤了，巷子裏流傳著各種各樣的傳說。
而對喜歡圍聚在爆穀機邊的孩子而言，這意味著放學路上，損失了一聲亢奮的爆響，
從此必須要絞盡腦汁，尋找新的樂子。
我們就在這樣處心積慮，又漫無目的的尋找中慢慢長大，直到連這份尋找的快樂，也一並失去。
幾年後，我升入初中。
有一天上古文課，老師把我們帶到課本上“晏如也”三個字上。
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大大的“晏”字，口中念“日頭底下一個平安的安”，我一下便晃了神，猛然想起這個人來。
想起他站在巷口的日頭底下抽煙，沉默得像個斜長的影子。
想起他在炸出一地金色爆米花後，捂著腦袋蹲下的背影。
想起那些爆炸前，顛倒搖晃，意味不明的瞬間，腦子裏一團混沌。
目光轉回到黑板上那個規整的大字上，聽見老師拉長聲音說：“晏，在古文裏，是平和安寧的意思。”
後來再注意到這個字，又過去許多個年頭。
那時，我已經是一名寫字為生的記者。
在北京一次懷舊主題的九十年代，搖滾群像攝影展上，我跟著朋友混跡在人群裏。
三心二意地看著展出的相片，目光晃過牆麵，心裏滿是下午采訪時，要用的素材提綱。
大半個場子走下來，心裏一副麵孔都沒留下。
到最後一個主題為“默”的展區，眼前忽然切換成清一色的黑白照，搭配頭頂霧蒙蒙的光線，好像一腳踩進某個冰冷的井眼。
雙眼在突如其來的失重感中驚醒，猛然定格在斜前方那排照片上。
介紹板上寫，那是一支叫做“白日安寧”的樂隊。
主唱名叫聞野，原名晏文也，這個名字，磁石一樣吸住我的眼睛。
可惜不算什麽有名的樂隊，除了主唱的簡單介紹，其他樂手的名字全被略去。
照片上五個人，也都是一副典型地下樂隊的破落樣子，穿著鬆垮的服裝，擠在狹窄的演出圓台上。
攝影者按下快門時，演出恰好開場，畫麵上的一切，都在翻轉的瞬間。
透過主唱的腦袋，和吉他手半懸的手腕，我望見畫麵盡頭那雙待落的鼓槌，沒來由地心裏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