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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8章 【七十三】人待在水裏

  我叫羅停,停止的停。


  從六歲第一次寫下自己的名字,並在字典上,找出相關語義開始,我就對“停”這個字,充滿了困惑和憤怒。


  一個古怪陰森的字眼,長在我幼小的身體裏。


  像童話裏女巫的詛咒,要在某個命運的拐角,掀翻我的馬車,藏匿我的王子,脫掉我腳上的水晶鞋。


  這是所有從小沉迷瑪麗蘇故事的女孩,不能接受的。


  而我注定用整個童年的時間,和它搏鬥。


  這一切都要拜羅年所賜。


  ……


  聽醫院的護士阿姨說,多年前那個雪花紛揚的冬日傍晚。


  我的母親楊梅女士,望著繈褓中的女嬰,微笑著,伸手在出生證明上填寫的名字分明是“羅亭”。


  因為身為中學語文老師的她,平生最愛的詩,是李清照那句“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護士阿姨還說,我媽本人也像極了那個著名的宋代女詩人,婉約風雅,才華卓越,頭發濃黑繁密像錦緞。


  可惜的是,女詩人活到了七十一歲。


  而楊梅隻活到二十七歲。


  準確地說,她死於我出生當晚的產後出血。


  去世前,在手術床上掙紮了四個小時。


  而副院長羅年,也就是我爸,鑽在手術室外的開水房裏,抽完了整包黃南京。


  楊梅被推出來的時候,他腳旁的煙灰,已經蓋成一座小小的墳塚。


  幾天後,這個失魂落魄的男人,到派出所給我上戶口。


  我命中的“亭亭玉立”的“亭”,就被誤寫成了“停車請注意”的“停”。


  從小,我就見慣老師用一副便秘的表情,念我的名字。


  也聽慣外公喝酒後,指著羅年的鼻子罵:“梅梅要是知道你給孩子取了這麽個名,能把棺材板掀翻,來掐你脖子!”


  聽到情難自禁,我也會跳上台子,紅著眼,朝我爸喊——“你無情你殘酷你無理取鬧”一類的瓊瑤悲情台詞。


  隻是不管身負怎樣的罵名,羅年始終不肯去派出所給我改名,這點讓我極為惱火。


  我最大的苦惱,來自發小陳許時。


  同為醫院職工子女,我們兩家一直挨著住。


  陳家父母異常喜歡女孩,又見我身世可憐,恨不得把我藏到家裏養。


  於是,我和陳許時,自打光著屁·股,就廝混在一起。


  陳許時隻比我大三個月,個頭卻早早地超出我半個頭。


  四肢都長,天生的電線杆身材。


  這根“電線杆”,從會說話跑路起,就自創了一種非常無聊的遊戲——就是每次喊出“停”這個字的時候,都會猛地用手掌拍我的腦袋。


  陳許時的手心,有一條紋理,橫穿全掌,俗稱“通光手”,力道驚人。


  聽說他以前吃奶的時候,不是掐就是捏,他媽媽打也不是,罵也不是,沒幾分鍾就痛得飆淚。


  他斷奶後,轉移目標,對我的腦袋痛下毒手。


  每次遭受暴擊,我都要反應很久,才能感到腦部血液,重新流動起來。


  在這個過程中,陳許時已經跑出很遠,捂著肚子觸電似的狂笑。


  我在他一掌又一掌的鎮壓下,緩慢地長大。


  到了我們七歲那年,陳家父母生下第二個孩子,仍然是個男孩,取名陳謹時。


  謹時乖巧貪睡,像隻樹懶,耳朵卻很敏銳,聽到動靜就啞著嗓子,哭個沒完。


  我和陳許時,不得不撤離陳家院子,尋找新的據點。


  也許是因為我們遊魂一樣,飄在診室裏,對醫生們問診造成阻礙,羅年便在一天下午,把我們帶到住院部後麵的池塘。


  號稱要在小學開學前,教會我們三種泳姿。


  後來幾天,我身體力行地告訴我爸,這是癡人說夢。


  因為我連最基本的狗刨,都學不會,並且因為幾次不同程度的嗆水,產生陰影,縮進牆角不肯入水。


  陳許時卻展現出驚人的天賦,很快就學成出師。


  整個夏天,他都泡在池子裏,得意地朝我咧著嘴。


  我不為所動,在熱風裏,僵著身子,等他上岸。


  天氣燥熱,蟬鳴不止。


  一切都像忽然凝固似的,沉沉地壓在頭頂,我擦著頭上的汗,蹲在岸邊看。


  陳許時的四肢在水中有些扭曲,有時顯得短,有時忽然拉長,像一塊被揉搓的橡皮泥,我看著發笑。


  他加速遊過來,站直身子,兩隻手臂往岸上一趴,濕漉漉的腦袋壓在臂上。


  問我為什麽笑。


  我搖了搖頭說:“沒什麽,就是人待在水裏,很奇怪的樣子。”


  陳許時甩了甩腦袋上的水,用一副語重心長的口吻告訴我,“我媽說的,小孩在媽媽肚子裏的時候就是這樣,周圍都是水,我們就是在水裏長大。”


  他說著,又朝我張開手臂,“別怕,你下來,就跟回到媽媽肚子裏一樣。”


  我看著他漆黑的眼睛,一時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絕,把手交給他。


  掙紮良久,忽然想起一些事情,鬆了一口氣,隨即笑起來,“陳許時你忘了,我早就沒媽媽了,我怎麽回到媽媽肚子裏。”


  說著,我便理直氣壯地往後退,嘴裏重複道:“我不下水,反正我不下水。”


  陳許時無奈地瞪我一眼,轉身向前輕巧地蹬一下腿又躥出去,一下離岸好遠。


  我突然有些慌了神。


  看著陳許時逐漸縮小的身影,白皙的腳腕,撲騰出團團水花,在眼前一路綿延。


  我想起他剛才說的話,心裏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


  陳許時隻要像這樣一直遊,就能遊回到媽媽的肚子裏,被溫暖地包裹住。


  而我始終隻能站在岸邊,無法下水,無家可歸。


  我的雙腳麻木,後脖頸被曬得發燙,開始針刺一般發痛。


  那是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沒有媽媽”意味著什麽。


  我在岸邊,把持不住地哭起來,眼淚洶湧而出,模糊成一團的視線裏。


  我隱約看到,水中一大一小兩個人,朝著我飛快地遊來。


  他們嘴裏喊著什麽我聽不到,我隻能聽到自己一遍遍地喊媽媽。


  媽媽變成一汪水,沸騰在我的眼睛裏。


  那天傍晚,羅年抱著我,去衛生所旁邊的麵館吃牛肉麵。


  陳許時一路捧著濕衣服,跟在後麵,也是難得的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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