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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0章 【五十四】古風美人

  從省腫瘤醫院出來之後,我不想坐公交車,走路,用來思考一下遺書的問題。


  其實也沒有什麽好寫的,不過就是安排一下房子的退租(我剛簽了一年的合同)。


  之前信用卡買的三萬塊的相機(錢還沒還完,不知道銀行會如何處理我這種情況)。


  電腦裏,尚未完成的四篇開放麥的稿件(因為頻繁的感冒和頭痛,錯過了幾次現場,而且我還不好笑,估計老板早就想辭退我了)。


  還有一堆沒有開封的衛生棉、洗發露、護發素(雙十一屯的)……


  至於書、衣服、鞋子、餐具(都挺舊的),應該也能找到地方吧……


  我也不曉得,為什麽寫遺書,和列搬家清單有點像。


  大概,死了就像是從這個世界,搬去另一個世界吧。


  遺書的結尾,當然需要交代一下原因。


  總的來說,就是因為我不想治,反正也治不好,腦腫瘤,怎麽治呢。


  醫生確實建議了放射或者化療。


  可我這個人挺迷信的,我覺得這是命,而且我本來就不好看,化療之後頭發都掉光,人不得更醜更慘,我不太想那樣。


  沒錢這件事,大家應該心知肚明,就不用寫了。


  內容不難,有點難的是該給誰。


  愛人,沒有。


  前陣子,倒是試著告白過一個蛋糕師,人挺好的。


  不過不等人家明言拒絕,我自己就嘻嘻哈哈,打岔繞過去了;


  朋友,我心裏盤算了幾個人,現在大家都挺忙的,麻煩誰都不太好;

  家裏人,還是算了吧,自打我決定開始上台“賣醜”(我爸說的),我爸就為了他古漢語教授的臉麵,率先和我斷絕了父女關係。


  ……


  現在是上午十點,整個城市已經徹底醒了。


  四月多的春天,正是好時候,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我買了兩個包子,拐進一個路邊一個小公園。


  這裏是老城區,公園裏都是附近住的老人,練太極的大爺,跳廣場舞的大媽,一個一個生機盎然。


  最妙的是,拿鞭子抽陀螺的大爺,啪,啪,啪,那聲音,真帶勁兒。


  我舉著包子,站在一邊給大爺助威:“大爺,您真厲害!”


  大爺挺開心,回應我:“謝謝啊,小姑娘!”


  和大爺聊天,就這一點好。


  我都三十了,在他這兒還是小姑娘,怪能安慰人的。


  不過,我死的時候,估計也三十。


  按醫生的說法,撐死三十一,如果一隊死鬼排排站數果果,那我還是算年輕的。


  我沿著樹林子走進去,慢慢的,大爺抽陀螺的聲音,和廣場舞的音樂就聽不見了。


  樹林裏沒有人,陽光不錯,從樹葉中間漏下來,斑斑點點。


  我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在公園裏這麽散步了。


  為了不丟掉每周三晚說開放麥的機會,我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半個小時之後出門,利用地鐵上的一個半小時想段子;

  然後到公司打卡,開會,做廣告提案,見甲方,然後修改,然後開會,然後繼續修改;

  回家的一個半小時地鐵,想段子,到家之後隨便吃點,把白天的段子寫成稿子,對著鏡子……


  或許我應該承認,我這個人,真的沒有什麽搞笑天賦。


  或許我更應該承認,我不想放棄,就是和某些人在較勁。


  可我現在都快要死了……


  令人意外的是,這個路邊公園,竟然還有個小小的人造湖,


  我走到湖邊的長椅上坐下來,繼續思考關於遺書的問題。


  湖邊沒有人,水也不太幹淨,好像很久沒人打理。


  濃綠和新綠的水草糾纏在一起,在水底飄搖,挺像二八年華的女鬼,嬉戲玩鬧。


  一條仿古的長廊上也雕了梁,繪了彩,隻不過不少地方紅漆掉了,斑駁得不像樣子。


  我坐在長廊上發呆,手機叮叮咚咚的響。


  打開是領導的微信,問我檢查結果如何,什麽時候回去上班,甲方對提案有新的要求,他們渴望一種明媚的感覺。


  我關了機,依舊看著湖水。


  明媚,哈,我應該把抽陀螺的大爺,推薦給他們。


  陽光依舊很好,好得不像樣子,讓我有種眼前如此明亮的世界,會忽然裂開,然後我就會掉入一個黑洞裏。


  然後掉啊,掉啊,掉啊,一直往下掉,沒有止境。


  就在這種不真實的感覺,越來越強的時候,猛然間,有一陣細飄飄的聲音傳來。


  晃蕩著,聽不分明,我又仔細聽了聽,捉住了三個字:“嫋晴絲。”


  我又聽,那聲音就好像蜘蛛絲一樣,在陽光裏晃著。


  是有人在唱:“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


  唱得不算好,還有些怪,可怪得又挺撓人。


  我忍不住沿著那長廊尋聲走,聲音越來越亮,又聽到一句:“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那長廊盡處,擺著一個太湖石,形狀有點像個“壽”字。


  繞過去,又是一節石子路,兩側低矮的灌木不曾修剪,長得亂七八糟。


  等從石子路走過去,卻見一棵高大的榕樹,榕樹下係著個秋千。


  是一個女人。


  她的一隻腳,點一下地,秋千就跟著晃一下,身上素白的長袍子,也就跟著晃一下。


  點地的腳,穿著一隻古人才穿的繡花鞋,銀白色的,繡了兩條朱紅的小魚。


  那女人聽見聲音,抬頭瞧我。


  我心中一動,脫口而出:“林黛玉!”


  那女人笑了一下,偏過頭去,依舊晃著秋千,自顧自的唱:“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填。”


  我其實聽不大明白,她到底唱什麽。


  那聲調咿咿呀呀,一個字打三四個轉,誰知道都是些什麽字。


  不過她唱的調子,和她的樣子,倒真是一致的。


  我說她是林黛玉,也是失言,隻是覺得她身上帶著那樣的感覺。


  再說,誰知道林黛玉究竟什麽樣,我是瞧她與電視上那個林黛玉有些神似,叫什麽來著。


  哦對,陳曉旭,也是早早就沒了。


  人家是紅顏薄命,我呢?


  黑臉骷髏。


  我自知失禮,衝她抱歉地笑了笑,就準備離開。


  剛一轉身,就聽見她脆生生說:“喂,這湖水好溫呐,你要不要來試試!”


  我轉頭,就見她兩隻手,捉著銀白紅鯉的繡花鞋,坐在湖邊的石頭上,兩隻白魚一樣的腳,在湖水裏蕩著。


  真是挺好看的一個古風美人。


  她微微歪著頭,墨一樣的長發,打著旋兒的落在身後。


  陽光照在她身上,暖融融的,就連眼睫毛上的光,都能看清楚。


  說來也奇怪了,我還真就被她蠱惑了,我脫了鞋襪,隨她一道坐在石頭上,將腳伸進湖水去。


  果真是溫的。


  她依舊在我身旁坐著唱歌:“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這句我知道,轉頭看她:“你唱的,是《牡丹亭》吧?”


  她笑,滿眼春光:“是啊。”


  我笑:“原來真不是林黛玉。”


  她說:“小女姓杜,閨名麗娘。”


  ……


  老實說,我是抱著一絲僥幸心理的,我總覺得,自己得腦瘤這件事,就是一個夢。


  就好像現在,我幾乎都要相信,自己是大白天撞鬼了。


  特別是當這個自稱“杜麗娘”的小姐,要跟我回家的時候。


  我心裏那個“自己其實在做夢”的聲音就更大了。


  但理智告訴我,“她是個得了妄想症的神經病”的概率,要遠遠高出我在做夢的概率。


  我看過一本書,裏麵描寫了一個嫻靜的女瘋子,天真又爛漫,和她挺像。


  還有還有,《情深深雨蒙蒙》裏,大眼睛趙薇演的陸依萍,瘋了的時候,也和她挺像的。


  我問她:“你的家人呢?爸爸媽媽,或者什麽別的人。”


  她站在原地,歪著頭,彎著眼,跟看二傻子一樣看我。


  我繼續嚐試:“對了,你身上有寫了字的小紙片嗎?有數字,有名字,我幫你聯係。”


  她說:“你不必相信我,你隻走你的,自然就知道了。”


  我有些煩躁,但也無計可施。


  索性按她說的,沿著石子路往外走,走了兩步,回頭,她溜溜達達跟著。


  等走上了長廊,一回頭,卻不見她,有些詫異。


  又走兩步,聽見一聲“喵”,再回頭,卻見她蹲在地上,手中捏著一根狗尾巴草,逗一隻黑白相間的小貓。


  她知道我看她,抬起頭還衝我笑。


  就這麽三步一停,五步一回的,她時而跟著,時而追鳥。


  每每我以為她消失的時候,她的影子就出現了。


  等出了先前的樹林子,她就走到了我身邊,和我並排走著。


  此時已經是十點半,公園裏晨練的大爺大媽們,散得差不多了。


  那個抽陀螺的大爺收了鞭子,也衝我笑了笑,喊道:“姑娘,回去啊?”


  他的目光隻是對我,我應了聲是“是啊”,多少覺得有些怪。


  畢竟,身邊這個高挑的古風美人,比我可招眼多了。


  出了公園,我就直奔公園附近的派出所。


  接待我的小執法者,唇紅齒白的,很有禮貌地問我:“有什麽可以幫您的?”


  我將身邊的古風美人,拉到他麵前,說道:“我在公園遇到她,她好像找不到家了,執法者叔叔,您幫幫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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