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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四十八】姨姥姥

  姨姥姥死了。


  她瘦弱的身體在黃昏沉入海水,於黎明腫脹的漂浮在海平麵。


  被過往漁船發現打撈,墜在船尾拉向地麵。


  就像一尾白色的大魚。


  我站在人群前,怔怔的望著她泛青的臉頰。


  砂礫覆蓋全身,遮蓋了她的長相。


  周圍閃光燈不斷亮起,沙粒就像是她最後的一層尊嚴。


  我想,姨姥姥大概是我害死的。


  我記憶裏,出現的第一張笑臉,是來自於姨姥姥。


  而據媽媽所說,那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姨姥姥笑。


  姨姥姥是個陰沉又古怪的人,終日蹙著眉縮,在隻能勉強放下一張小床的閣樓。


  臉貼在窗戶上,眼睛定定的望向遠方。


  這似乎是文藝片,有故事女人的標配鏡頭,卻生生嚇哭了我好幾次。


  媽媽去找她談過話,我躲在門後看著她沉默點頭,又沉默的買回來一塊窗簾。


  於是從此,姨姥姥躲在窗簾後,露出小半張臉,眺望遠方的模樣,徹底成了我的童年陰影。


  據媽媽說,姨姥姥是在二十年前,來到這棟房子的。


  她和姥姥抱頭痛哭後,便留了下來,帶著破舊不堪的隨身小包,住進了狹窄的閣樓。


  二十年間,姥姥姥爺相繼去世,媽媽舅舅各自成家。


  房子裏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擁擠。


  可因為姥姥遺願的善待,姨姥姥便一直住在閣樓,無聲無響像幽靈般存在。


  而唯一可看到她的,隻有窗簾後那雙眺望遠方的眸子。


  姨姥姥的身體。出現在海灘後,我就總在思考。


  是什麽,促成了她那英勇無比的一躍?

  最初,我認為是我。


  我認為是在出事前一天,拒絕教她使用bb機的原因。


  那天,心儀的男孩子,第一次邀請我去看電影。


  我翻箱倒櫃的選著衣服,仔細描眉選了最正的口紅時,姨姥姥興奮的捧著她那個二手的bb機進來。


  上麵似乎是她一直期待的號碼,她央求我幫她回撥電話。


  我看著鍾表上快到的時間,不耐的揮了揮手,“回來再說。”


  我記起那天,走過樓梯的拐角,匆匆下樓時,瞥見姨姥姥緩慢垂下的手。


  在家裏所有人中,我是唯一能讓姨姥姥笑的人。


  可能因為她嚇哭過我,而來的愧疚,從小到大的童話書,都是她念給我聽。


  我一直記得姨姥姥的聲音,溫柔的像一條華順的絲綢,總會安靜的將夢。帶進我的床邊。


  我睜大眼睛,望著如墨般粘稠的黑暗,仍然不願接受,是自己害死姨姥姥這件事。


  我任由腦子不斷回憶,想起了幾個可能導致姨姥姥死亡的人。


  舅媽,她不準姨姥姥進她的廚房,卻永遠忽視每年同一天姨姥姥提出的菜肴。


  我記得,今年姨姥姥看著桌上,仍沒有出現那道菜時的表情。


  可這不可能,我騙不了自己。


  姨姥姥雖然看起來陰鬱,但實際卻是一個堅強樂觀的人,她不會因為一道菜而如此。


  但,舅舅舅媽的忽視,卻有極大的可能。


  我曾聽舅媽跟舅舅提起過,她說想將閣樓變成一個雜貨間,東西雜亂的堆在房間,終歸是不好。


  可東西隻能雜亂的堆在房間,因為姨姥姥。


  於是,舅媽每日陰沉著臉,對待姨姥姥,就真的像麵對看不見摸不著的幽靈。


  而舅舅在妻子連翻的勸導,和媽媽的默認下,開始物色養老院。


  那次家庭會議,養老院的宣傳單,就像皇上翻的牌子一樣,擺在姨姥姥麵前。


  我坐在姨姥姥對麵。


  看著她低垂眼眸,從那片花花綠綠中抽了一張。


  我欲言又止,憤怒擁擠在胸腔,卻沒有足夠的膽量噴湧。


  我想說,我看過姨姥姥那塊懷表裏的照片,少年期的姨姥姥和姥姥,站在門前笑的像花。


  那棟房子,和如今也並沒有太大差別,這裏,本來就是姨姥姥的家。


  可姨姥姥沒哭沒鬧,隻是坦然接受。


  這大概不會是導致她自殺的原因。


  還會是誰呢?

  是讓姨姥姥哭泣的人嗎?


  是嗎?


  那導致姨姥姥死去的人。或許,是爸爸。


  我記得那段時間,爸爸總跟在媽媽身後問東問西,眼睛裏有厚重眼鏡片,都擋不住的興奮。


  他說,這一定能引起轟動。


  爸爸是新聞記者,脖子上每日掛著相機,早出晚歸,去那些有趣又驚險的地方。


  媽媽總說,爸爸是一個好記者,卻不是一個好父親。


  可這次,他卻一直待在家裏。


  我欣喜若,狂盤算著一件一件和父親一起度過的計劃。


  卻發現爸爸依然看不見我,隻是待在閣樓,將門關的死死的。


  因為好奇,我偷偷上去過幾次。


  薄薄的門板,並不能隔音,能聽到裏麵壓抑的哭聲。


  他們交談了半個月,姨姥姥哭了半個月。


  我記得她高高腫起,變得通紅的眼睛,和因為頻繁擦鼻涕,而破皮的鼻子。


  我懷疑是因為爸爸的所作所為。


  可我又想起,報紙出版那天,姨姥姥看到時的樣子。


  她伸了幾次,才終於觸碰到了還有溫度的報紙,哭的將呼吸全部梗在了喉嚨。


  那天,我玩到深夜歸來,遠遠望見坐在院中的姨姥姥。


  月光淡淡的籠罩下。


  她抱著那疊報紙,臉上還有未幹的淚水,嘴角卻像新月一般,有了揚起的弧度。


  靜謐的深夜。是回憶過往的好時機。


  我翻身起床,推開窗,望向空蕩的院子。


  海水的鹹濕味道,融入了空氣,仰著頭,任由這股過路風,吹起我的頭發。


  閉眼後的世界,仍有微弱的光芒,我感受著悶熱空氣,慢慢回憶起了,姨姥姥曾講過的故事。


  我的童話書不多,總是翻來覆去那幾個故事,讓我開始厭煩。


  於是在我強烈的要求下,姨姥姥有給我講過一個,她自己編的故事。


  大字報密集的張貼,就像小城是由此種紙張建造而成。


  久久不散的霧氣中,是嗆人的火藥味道,紅色小旗在霧中揮舞,聲音由遠至近。


  沈清推開窗,望了眼從霧氣裏走來的灰藍色人群,對著鏡子理了理辮子,舉著旗幟衝下了樓。


  手一下一下伸向天空,卻無論多長,都衝不破灰色的煙霧。


  口號重複在每個日夜,熟悉的已經融進了沈清的血髓。


  “停止內戰,一致對敵!”


  “各黨派聯合起來!”


  “援助綏遠抗戰!”


  沈清一邊喊著口號,一邊四處張望留意著妹妹的位置。


  那是個激進分子,往常都是衝在隊伍最前鋒,今天卻沒了影子。


  沈清隨著隊伍走遍小城,拖著一身疲憊,和沾染了同誌鮮血衣裙回到家時。


  正正撞上了提著箱子出門的妹妹。


  不同於以往的假小子裝扮。


  一身帶香,明顯打扮過的模樣。


  妹妹望見她慌了神,箱子落地。


  “姐。”


  十字開頭的懷春年紀,沈清並不覺得驚奇。


  兩人同胎出生,前後腳落地不過差了一分鍾,樣貌身形一模一樣,可性格想法卻大相徑庭。


  沈清喜靜,妹妹愛鬧。


  兩姐妹,是小城為數不多能上學堂的女娃娃。


  可在沈清通過書本了解世界的時候,妹妹滿眼都隻有隔壁的秋哥哥。


  “去找秋哥哥?”妹妹通紅了臉。


  沈清笑著提過箱子,“去就去吧,可不能私奔了。”


  她提著箱子,走樓梯回房間,卻在拐角聽到妹的呼喚。


  昏暗的光線,隻能看清大致輪廓,涼風吹著窗簾灌進屋裏。


  兩人在冰冷的空氣中對視。


  良久,妹妹擺手,走出了門。


  門被關上,涼涼的風中,有了臘梅的香。


  沈清是在第二天黃昏,看著空蕩的抽屜,才明白了妹妹欲言又止的原因。


  和國外大學錄取電報一並消失的,還有隔壁的秋哥哥。


  旗幟擺在窗台,父親出現在門口。又搖頭離開。


  眼淚滴滴答答的,打濕了抽屜的木板。


  街道的聲音,被熟悉的槍聲打斷後,口號聲被推搡奔跑的聲替代。


  濃重鄉音的咒罵,起此彼伏,尖的快破音的嗓子,衝破了灰色的煙霧,“鬼子進城了!”


  龐然的怪物,從空中呼嘯而過,沈清抬著朦朧的淚眼望向天空,銀色機翼擦著牆壁掠過。


  巨大的轟隆聲,震得樓都在抖,沈清遲疑著想起身。


  卻還未動作,父親便猛衝過來關嚴了窗。


  一切都沒變,但一切又都變了。


  大字報依然貼滿整座城,煙霧仍然存在,可卻沒有人再上街遊行。


  無論白日夜晚,小城都安靜的不像話,隻在偶爾深夜,沈清會聽到劇烈的敲門聲,拖拽和嬉笑求饒混雜,再以槍聲結尾。


  那段時間,所有人都躲在房間裏。


  街道上,隻有一團一團幹掉的暗色痕跡,和沈清偶爾探頭聽到的口哨聲。


  房門曾被敲過,父親將她推進臥房。


  她躲進衣櫃捂著耳朵,幾次三番都是如此,紅色藥水塗抹在紅色血水,才止住的傷口。


  而每每快要痊愈,都會因為父親的堆笑裂開。


  城中傳出劃界的謠言後,父親便開始早出晚歸。


  清晨鼓囊的手提包,在夜晚扁平的回來。


  沈清聽著叮囑,日夜待在書房,不斷重複的翻閱著泛黃破舊的書籍,直到書房的門被撞開。


  父親望著她,她望著傷疤落下的痂,“我們能活下去了。”


  能活下去了,隻不過,以沈清作為交換。


  她成了市長兒子的妻。


  穿著白紗,卻行古時禮儀。


  一拜天地,天地是鬼子。二拜高堂,高堂是鬼子。


  她低垂眸子,眼淚打濕麵紗。


  男人留在大堂,堆著滿臉的獻媚,她被扶著走向臥房。


  風吹幹眼淚,她聞到了臘梅的香。


  之後,沈清待在所謂後院。


  服侍醉酒的丈夫,履行妻子的職責。


  再用胭脂,掩住臉上的烏青。


  那些求饒聲,沈清再沒聽過,院子始終安靜像座墳墓。


  她每日坐在幹枯的樹枝下,想著那張錄取自己的電報。


  羅馬的夕陽,威尼斯的夜景,還有城外的仗打了三天。


  沈清攀在樹上,看到遠處燃起的大火,在一場春雨後熄滅。


  駐紮的日軍離開了,國軍進到城中。


  人們歡呼雀躍後,城中開始清理走狗。


  曾經耀武揚威,點頭哈腰過的,都被拉上了台子。


  沈清從大院裏出來,和其他家眷,一道被趕進了漏雨的屋子。


  城中有人慌張,有人痛快。


  屍體被拉到草場,一把大火,燒了幹淨。


  喧鬧終歸寂靜。


  沈清的丈夫回來了,瘸了腿,也丟了貴公子的傲。


  每日跟著去做工,回來後,也沒了打人的力氣。


  沈清想,這日子似乎變好了。


  ……


  沈清第一次見到米間,是在廢棄了的學堂。


  她捏著學堂,廣納有學識人做老師的單子,在修築屋子的幫工中,紅著臉提高音量。


  鋪天滿地的灰塵吸進鼻腔,臉上的通紅,染到眼睛。


  沈清彎著腰咳嗽,妄圖躲避煙霧時,一塊潤濕的手帕,捂住了她的口鼻。


  不舍感漸漸緩解後,沈清望向身前高了自己小半個頭的女孩。


  一身褲裝,頭發高高豎起。


  眸子在灰塵中亮如星辰,紗布蒙住口鼻的模樣,沈清恍惚看到了畫本上,仗劍天涯的俠女。


  後來沈清知道,那是米間,出生軍人世家,少校的妹妹。


  在遇到米間之前,沈清從不知道,女人也能打仗。


  也從不知道,從來刻板印象是粗俗的軍人,原來也會教書識字。


  沈清是唯一拿了單子來學堂的人。


  那時候,雖然一切都已平穩,可大家都憂心忡忡。


  沒人願意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也沒有人願意,把孩子送到這裏。


  所以學堂裏的孩子,都是沈清跟著米間上山入鄉問出來的。


  放牛的孩子,彈彈珠的孩子,赤著腳四處奔跑的孩子。


  她們隻問孩子,按米間的話說,這些孩子是獨立的,是可以自己做決定的。


  於是,學堂裏慢慢有了零星的幾個孩子。


  髒兮兮像小耗子一樣的孩子,坐在才整修完成,寬闊整潔的學堂裏。


  米間望著沈清,“給他們洗洗澡吧。”


  學堂拉起了簾子,支起大鍋開始燒水。


  熱水一桶一桶提進來,水蒸氣升騰在空中,又散開將溫暖充斥整個空間。


  孩子們排著隊被帶進來,男孩子去左邊,女孩子來右邊。


  沈清挽起袖子,渾身都被打濕,心裏卻癢癢的隻想笑。


  她望著坐在她身邊的米間。


  長發有些鬆散的挽在腦後,一根木質的簪子,尾部嵌著一顆紅豆。


  沒了伶俐的氣場,在暖洋的水汽中,整個人都溫柔的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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