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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三十二】森之鄉

  溺水的滋味,已經不是第一次品嚐。


  記不清是多少年前,他將身體沉進冰冷的水中,就像沉進了一處灰色的墳墓。


  在幽暗的水底,陽光如同隔世的影子。


  他奮力遊著,水灌進耳中,傳遞著一個女人的聲音。


  仿佛她正和他緊緊相擁,嘴唇貼在耳邊,輕聲呼喚著他的名字。


  “阿夏,阿夏……”


  她靜悄悄地沉在水底。


  躺在一輛汽車的屍骸裏,腦袋靠著座椅後墊,仿佛蓋上眼簾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個恬然的夢。


  湖底的睡美人呐,也許一個輕吻,就能讓那雙緊閉的眼睛睜開,讓她重新回歸生活。


  然而,他卻記不得這個女人的名字。


  ……


  夏木睜開沉重的眼皮,從方向盤上抬起腦袋,呆呆地望著車窗外。


  這條路上,依然空無人影。


  他將汽車停在盤山公路旁,稍微打了一個小憩,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一看表才過了40分鍾。


  下車站在山坡旁,夏木點起一支煙,默默欣賞著風景,等待殘留的夢境從眼前消失。


  在嗚咽的風中,樹葉嘩然作響,一望無際的森林,遮掩著群山的真容。


  即使陽光也照不進的濃蔭裏,散發著古老而神秘的氣息。


  一個人躲進這樣的森林裏,也許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吧。


  他想著,把煙頭扔在地上碾熄,回到車上繼續啟程。


  雖然記憶混亂,但夏木依然記得這條通往森之鄉的路。


  森之鄉藏在古老森林的最深處,如同隔絕人世的幻境。


  這裏的森林,不知存在了多少歲月。


  有人說它是活的,穿梭在林間的風兒,正是森林的聲音。


  當風輕柔時,是森林在夢囈;當風猛烈時,是森林在發怒。


  基於這樣的信仰,森之鄉的人們建了一座神社,用來供奉森之意誌,並敬稱祂為森之神。


  遠遠地,夏木已經望見了有兩條岔道的路口,其中一條就通往森之鄉。


  然而他突然踩住刹車,和汽車一起愣在原地。


  他記不起,到底哪條路才是對的了


  就在夏木愣神之間,左邊公路的深處,突然湧出一道高過樹梢的水流。


  那是清澈透明的湖水,沿著彎彎扭扭的公路蛇形而來,森林和山岩在水中變成了深深淺淺的影子。


  夏木慌忙從口袋裏掏出一隻藥瓶,倒出三枚藥片幹咽了下去。


  水流已經湧進車內,他能感受到湖水的冰冷,卻沒有窒息。


  眼前的幻象最終慢慢淡去,化作絲絲縷縷,就像風一般消失無蹤。


  夏木長出了一口氣,抽了半支煙才恢複鎮定。


  正想點火起步,汽車卻始終沒有反應,好像它已經溺亡。


  “該死!”他罵了一聲,一巴掌拍在方向盤上。


  沒有別的辦法了,他隻好下車步行,反正離森之鄉已經不遠,到時候請幾個人來推車就是了。


  夏木望著兩條岔道,因為藥物的作用,混亂的記憶稍微清晰了些。


  他看著幻覺中的水流衝刷過的左岔道,邁開腳步走了進去。


  這條路有絲熟悉的感覺。


  多年沒有走過山道,累得他氣喘籲籲,抽完一隻又一隻煙,額頭沁滿了汗珠。


  不知不覺間,夜幕一點點吞噬天空,餘霞蓋上樹梢。


  沉寂的林間公路,帶給人一種強烈的孤獨氣氛。


  幸好沒過多久,路邊出現了一處小湖,就靜靜躺在山坡下。


  夏木經過時,看見一個女孩,正從湖邊小道走上公路。


  她吃力地提著一隻木桶,裏麵裝滿了洗好的衣物。


  夏木在路旁等待女孩走近,禮貌地問道:“姑娘,請問這裏是不是森之鄉?”


  女孩提著木桶遠遠站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突然問道:“你是來參加葬禮的嗎?”


  夏木臉上一愣,點頭道:“沒錯,你怎麽知道?”


  女孩抿嘴笑道:“這裏很少有外人,除非受到邀請,否則外人是進不來的。隻有舉行葬禮的時候,我們才會邀請別人。”


  夏木突然想起在岔路口看到的水流,或許那不是幻覺?

  他輕輕揉著發痛的太陽穴,低聲道:“死者是我的伯父,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麵了,他的家人給我寄了一封訃告,邀請我來參加葬禮。”


  女孩瞪大了眼睛,有些詫異道:“也就是說,你曾經是這裏的人?”


  夏木點頭道:“我離開這裏已經好多年了,不太記得這裏的路了。”


  “我明白了,原來是這樣。”


  她露出明悟的表情,微笑道,“你好,很高興你能回到森之鄉,我叫柳念,你可以叫我小念。”


  “你好,我叫夏木,別人都叫我阿夏。”


  出於職業習慣,夏木含笑伸出手來,打算和她握手。


  小念噗呲一笑,晃了晃腦袋,提著木桶轉身離開了。


  ……


  事實上,離開森之鄉的九年時間裏,夏木的記憶不斷退化,有關這裏的一切都在慢慢淡忘。


  醫生說,這是一種腦功能障礙,十分罕見,難以治愈。


  然而在心底深處,有一個聲音告訴他,或許是森之鄉想要他忘記,忘記過去的一切。


  伯父的家人接待了夏木。


  他們的臉上看不出悲傷,一邊殷勤的聊著家常,一邊張羅著葬禮事宜。


  沒有人提到伯父的死,人們都委婉的說:“老人家睡著了。”


  當夏木跟隨眾人來到下葬的樹蔭下,看著擺放在草棚裏的棺木,忽然心生感慨。


  或許,死亡本身便是一場長夢傍晚時分。


  伯父的棺木前聚滿了人,大家都頭裹一條白麻,手握一注香,整齊跪在靈位麵前。


  一位年邁的長者提著一麵銅鑼,一邊敲打,一邊用古怪的腔調念難懂的經文。


  念完之後,又開始念參加葬禮者的名字,每念一個,便重重敲一下鑼。


  夏木一邊偷偷活動發麻的腿,一邊聽著名字,卻很難和在場的人一一對上號。


  離開這裏不滿十年,在他日漸模糊的記憶裏,卻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


  “柳念、葉淺。”長者念道。


  他有些驚訝地抬起頭。


  在人群裏搜尋,最終在遠離人群的一片樹蔭裏,看見了小念。


  她一臉沉靜地注視著在場所有人。


  身邊還依偎著一個小女孩,紮著四條馬尾,看上去隻有十來歲,嘴裏嚼著東西,一副悠然天真的模樣。


  夏木發現,這兩個女孩的長相十分相似,特別是她們的眼睛,兩雙漆黑的眸子裏光芒流轉,就像流星劃過的夜空。


  是一對雙胞胎姐妹嗎?

  夏木心裏猜測著。


  或許是感應到了夏木的目光,兩個女孩突然齊齊看向他。


  他頓時臉上一紅,感到十分尷尬。


  小念朝他淺淺一笑,那笑容就像沉靜的湖麵上泛起的漣漪。


  而那個四條馬尾的小女孩,笑得酒窩深陷,露出了虎牙。


  夏木看清了她嘴裏嚼的東西,是核桃。


  夜漸漸深了,伯父的親人們,輪流跪在靈位前守靈。


  夏木自覺地燒了一個鍾頭,看著滿天飄揚的餘燼,努力回憶著關於逝者的一點一滴。


  然而,清晰的記憶是那樣少,它們仿佛也隨著餘燼飄進了夜幕。


  他並沒有感到多麽悲傷,隻是懷著滿腹的感慨。


  當第一眼看見那口棺木時,除了心中突然產生的悸動之外,剩下的隻有空白和虛無。


  他燒完手裏最後一張黃紙。


  起身尋水喝時,看見那個四條馬尾的小女孩,正背靠一顆老樹,眼神憂鬱地看著這邊。


  他走了過去,順著小女孩的目光,看見棺材下麵擺放的一盞油燈。


  “那是長明燈,為死者照亮往生之路。”夏木道。


  小女孩輕輕搖頭。


  她的嘴裏還在嚼東西,這次應該不是核桃,因為夏木聞到了一股青棗的味道。


  她一邊嚼著,一邊含糊不清地問道:“我看見他們在燒那個老頭,燒得劈裏啪啦,不過一頓飯的功夫,就隻剩下一堆灰了。大哥哥,為什麽人們要燒他?”


  “那是火化,人死了都要火化,收殮遺骨入土。”


  “死了?”


  小女孩抬頭瞪著他,詫然道,“人們都說老頭睡著了,原來他是死了。”


  “死了,他的骨灰就放在那口棺材裏。”


  “原來人死了,最後隻有一堆灰而已。”小女孩低低道。


  “每個人都會死,死了都會變成灰燼,或早或晚……”夏木的聲音也低了下來。


  “我不要死!”


  小女孩突然叫了起來,“我還有那麽多好吃的沒有嚐過!還有那麽多好玩的沒有玩過!”


  夏木愣了愣,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隻好伸手在她的腦袋上揉了揉,道:“你還小,死亡離你還很遠很遠。等你老了,那些好玩好吃的,你恐怕都已經嚐遍了。”


  夏木望了一眼那口漆黑的棺木,幽幽道:“人生不長不短,當我們躺進墳墓之時,最重要的是不留遺憾。”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靜靜看著夏木,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


  夏木自嘲地笑了笑,問道:“我叫夏木,你呢,小丫頭。”


  “葉淺,他們都叫我淺兒。”


  “你和小念也是伯父的親戚嗎?我現在記性太差了,都沒有一點印象。”


  淺兒搖頭道:“當然不是,我也不知道誰算我們的親戚,因為每次有人被燒了,姐姐都會帶我來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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