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明月夜

  …………


  ……


  武陵地界並不常下雪,這一年,連綿大雪卻一連下了三日,乃數十年來所罕見。


  王府後園的梅林一夜間開了,清晨時分,滿樹梅香搖曳,迎風鬥雪。


  武陵王懷抱著貓兒,那貓兒不知是累了,還是怕冷,在他懷中縮成瘦瘦小小的一團,毛色幾乎與梅花、雪地融為一體。


  下人們找到武陵王的時候,他已抱著貓兒,在梅林中不知坐了多久,身上披拂的狐裘都被冷氣浸透,微微有了潮意,可那白貓兒的身上,卻還是溫暖而幹燥的,他並不曾冷著它。


  貓主子如今是經不得半點凍的。


  哪怕養得再精心,它也已是隻二十二歲高齡的老貓了,至於武陵王,哪怕依舊容顏清俊,腰身筆挺,卻也終究不再年輕。


  室內燒著溫暖的地龍,熏香嫋嫋,滿室清雅。


  一人一貓在下人們的服侍下,先後睡去。


  武陵王卻在黑暗中,靜靜睜開了眼。


  他凝視著枕畔,那白貓兒安寧起伏的背影。


  他終身未娶,孑然一身,數年來隻有它為伴。


  可是如今……


  武陵王眼中情緒流瀉,卻是睜眼到天明。


  白貓兒不知是什麽時候醒來的,窗外的天光,刺得它一陣目眩,讓它險些又要昏睡過去,渾身懶洋洋的,半絲力氣也沒有了。


  “想睡,就睡吧。”武陵王溫柔的嗓音,在它耳邊響起。


  屋外風雪正盛,室內卻爐火熊熊,溫暖如春。


  它想挪窩,渾身上下卻沒半分力氣,所幸他瞧出它所想,先一步把貓兒抱進懷裏。


  它眯縫著眼睛,隻覺得心滿意足又舒服極了,依稀還是當年初見,它是那隻剛出生不久的小奶貓,懵懂地落進他的掌心,他讓它叫“爸爸”。


  白貓兒一個激靈,神誌忽然清醒了幾分。


  它忽然有一個很可怕的感覺,仿佛自己這一睡去,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它拚命地想要睜開眼,耗盡了力氣,卻也沒衝破眼前桎梏的黑暗,隻微微察覺頭頂絨毛,傳來一陣濕意。


  是……他的淚。


  它從未見過他哭,這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它卻再也不能撒嬌打滾,逗他笑了。


  最後的一個念頭,是它無論如何都想看他一眼,可這一眼,竟然就變得那麽遙不可及,隻能留待到來世。


  ……


  …………


  紀綰綰一下子從夢裏驚醒了。


  她的心緒,依舊沉浸在夢裏那無比的悲痛中。


  一摸枕畔,果然濡濕一片。


  她坐起身,顧不得此刻是半夜,她忽然,就很想,很想見慕雲城。


  ·

  良夜過半,床帳中忽然傳來男子低沉的嗓音。


  “來人。”


  當值的護衛一下子就清醒了,忙上前去小聲道:“殿下,您有什麽吩咐?”


  慕雲城由夢中清醒,隻覺滿頭俱是汗意,心中亦有說不出來的煩悶。


  “把這帳子拉開,門窗也打開。”慕雲城道。


  “是。”


  明月照進軒窗,清風踏月而來,緩緩吹過男子披散的青絲,柔和的發梢。


  慕雲城坐在床上,始覺汗意散去,可心頭的那一縷神傷,卻似有若無,一直不散。


  他並非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往日就連夢魘都少發生,這對他來說,實在是一件非常反常的事情。


  護衛並沒有多問。


  他名喚衛西,是眾護衛裏出了名的觀察入微,溫柔脾性。


  “殿下,喝點水吧。”衛西端了盞溫水過來。


  是純粹的溫水,並沒有茶葉等夜半醒神之物。


  慕雲城並沒有拒絕。


  暖流入喉,他道:“陪我去園中散散。”


  倒不是依舊心緒難平,隻不過先前那夢境,莫名令他覺得心胸鬱結,仿佛被挖走了一塊什麽似的。


  ·

  永寧侯府占地寬廣,紀綰綰壓根不知道,慕雲城到底住在侯府哪個方位。


  她胡亂散了一陣,也就清醒了,覺得自己這大半夜無頭蒼蠅似的亂撞亂跑,實在是好笑,永寧侯夫人如今雖正熱著她,可被旁的人瞧見,難免又生出什麽口舌來。


  她正準備回去,耳旁卻隱隱約約,傳來一陣琴聲。


  古琴的音色本就略顯喑啞,可是紀綰綰如今到底不比從前,非但身手敏捷,體態輕盈,就連耳力、目力、反應能力,也都是過往數倍,說到底,就是和她做貓時一模一樣,因此方圓一點風吹草動,她都聽得一清二楚,何況是在這樣寂靜安寧的夜。


  此地清幽,距離侯府其他主子們的居所,已經有不少路了,若說慕雲城會選擇這樣一個住處,紀綰綰肯定是信的。


  她循著琴聲,悄無聲息地走到一處園子裏。


  園中有一方湖泊,此時月光散在湖水中,湖畔邊彈琴的男子披散著一頭長發,指尖仿佛聚著月光,輕攏慢撚間,湖水仿佛也在這琴音裏變得溫柔,將明月照耀下的他,襯托得仿佛仙人一般。


  紀綰綰遠遠看著,幾乎忘記了呼吸,而她也不敢大聲吸氣,生怕攪擾了眼前那一方清寧,打斷他彈琴,仿佛實在是一件褻瀆神靈的事情。


  說起來,她並沒有很久,未聽到他彈琴,可怎麽想,那都已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白貓兒臨終前,曾遺憾無比地想,再見一眼武陵王,隻能寄希望於來世。


  她絕對沒有想到,這世上竟真的有來世。


  它死時寒冬飄雪,再睜眼,卻已是這人間溫暖的春。


  重生以來,她也已見過他很多麵,可卻隻有這一眼,真真切切,讓她覺得,把心頭空缺的那塊給填上了,償了前世白貓兒臨死前的夙願、執念。


  有什麽東西,在她心頭散去,又有什麽新的東西,破土而出。


  紀綰綰第一次深切地覺得,她是真的回來了,真真切切地,重新活了一回。


  慕雲城手指未停,流水般的琴音,駕著月光,隨同他的視線一起,飄飛到那女孩子的臉上。


  看見她的那眼,他心中的那一角空缺,正正落在實處。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夜半撫琴,現在卻忽然湧起一個奇怪的念頭,他仿佛就是為了在等她的。


  對於自己這樣的認知,慕雲城輕輕蹙起了眉頭。


  “誰在那裏?”


  慕雲城不說話,他身邊的護衛們卻不是吃素的,很快就有人發現了紀綰綰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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