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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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聽了憂愁:「唉,總是娘不中用, 叫你去看別人的臉色。」
「我不委屈, 娘, 我告訴你,代王府的先生可好了, 是個翰林呢。我要是呆在家裡,怎麼找得到這樣學問的先生?能去跟他讀幾年書,就是看些臉色也值得。」
展見星說著話,眼睛里閃著光亮, 嘴角翹起來, 頰邊梨渦都若隱若現地跑了出來。她臉頰上這個小渦生得不明顯, 微笑時都藏著,漾彎唇邊眼角, 笑意拂過整張臉的時候, 才會顯現。
這一份真切的開心很難偽裝得出來, 徐氏因此心裡終於鬆快了些,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道:「是嗎?」
又微微蹙了眉頭:「只是, 將來可怎麼好——」
哪怕代王府中不是險地,展見星一個女孩子, 也不能總去和小子們混在一起,她現在年紀小, 還好含混, 最多過個兩年, 就必須得想退步之法了。貧家小戶講不起閨譽不閨譽,可基本的男女之防不能不守,萬一壞了名聲,可是一輩子的事。
展見星卻全然沒有考慮這些,努力生存下去才是她的第一要務,而這件事已幾乎佔滿她目前的人生。
婚嫁,離她太遙遠了。
「娘,以後我想好了,」展見星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她輕聲道,「我不會一直呆在代王府里,那不是長久之計。」
徐氏是巴不得離代王府越遠越好,聞言忙道:「這才好,星兒,你想了什麼法子?」
展見星道:「娘,我現在有好先生了,我用功跟他讀兩年,就可以去試試童生試——」
「什麼?」徐氏失聲,她記得展見星在牢里時說過一回想考科舉的念頭,但她們都知道不可能,苦笑一番就罷了,如今卻——
「星兒,那不過是個賭氣的話,你如何認真起來?」徐氏說著有點發慌,她和展見星相依為命,雖是滿心不贊同,也不捨得訓斥女兒一句,轉頭怨怪上丈夫了:「都是你爹,我好好的囡囡,哪裡比別人差一點了,偏他胡折騰,要拿你當個男娃娃養,如今他一蹬腿去了,把你鬧得糊裡糊塗的。」
展見星性別錯位了好幾年,雖說大了點以後,徐氏就悄悄重新教了她,但身上那一點一滴長起來的烙印又哪裡容易就消失掉?
徐氏疑心,展見星是仍對自己的性別有點認知上的混淆,才會生出這個想頭。
「我沒賭氣,娘,祖父祖母是我們繞不過的一道坎,我們在大同一日,就得受他們管一日。」展見星眼神冷了些,「想逃離他們的控制,只有遠遠走到他們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也就是說,必須離開大同。
但沒有充足理由,很難說服衙門開具路引,問題回到了曾經的難點上。
「我不妄想金榜題名,只求考個秀才就夠了。我聽先生說過,秀才出遊不受離家百里之限,辦起路引容易得很,衙門也阻攔不得。只要有了這個功名在身,我們不論是回南邊,還是去別地,都不必受困了。」
徐氏道:「可這、這不是欺瞞朝廷?進考場是要搜查的,萬一被發現了——」
「娘,如今無人知道我是易釵而弁,怕的什麼?」展見星耐心道,「從前出去玩耍時,我見過衙門那些人怎麼搜查考生,不過查一查考籃有沒有夾帶,拍一拍身上藏沒藏書本而已,並不難矇混。只要我不存作弊的心,很不必擔憂。」
此時離開國不過五六十年,科舉制度成熟不久,如展見星偶然所見,入場搜檢各地都大致如此。
此時的官員們還不曾料到,因為文人進身之階日益狹窄,科舉成為有且僅有一條的天梯,若干年後,作弊花樣日益翻新,倒逼搜檢跟著嚴格起來,乃至要考生脫盡帽鞋解開外裳的,堪稱斯文掃地——而即便是如此近乎要求赤身的搜檢之中,考生仍舊能想出作弊之法,只能說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但這對徐氏來說仍舊衝擊力太大了,她勸道:「星兒,你還是消了這個念頭吧。那些官們,不來尋我們的麻煩就算不錯了,哪敢主動往他們手裡撞?你倘或被拆穿了,問下罪來,把你敲上幾十大板,娘還活不活了?」
展見星嘆了口氣——她極少嘆氣,這一嘆,話語里的無奈之意再也掩飾不住:「可是娘,我不乘著現在讀書,尋一條出路,再過幾年,就不說祖父祖母了,官府那邊也有著現成的麻煩。」
徐氏茫然:「什麼?」
「徭役。」展見星回答,「過完年後我就十三歲了,再過三年,倘若我還不將身份改回來,就得去服徭役了。」
徐氏臉色一下煞白。
她完全忘記了還有這回事!
因為在她心裡,她自然很清楚她生養的是個女兒,扮男裝至今不過是不得已,從未想過徭役會跟女兒扯上關係。
可只得便宜不吃虧這檔事,世上原是不存在的,依國朝律規定,男子十六歲成「丁」,從此直到六十歲,每年都要承應官府的徭役,這役分正役和雜役,繁重不需細敘,逃脫會受重罰,何況逃得了一時,逃得了漫漫幾十年嗎?
前路這樣艱難,但展見星並不如徐氏般氣餒,她的聲音中還含了輕快:「娘,沒事,只要我在這三年之中考中秀才,就可以免除身上的徭役了,然後我們就可以離開大同,天下之大,何處都可去得,祖父祖母和伯叔們有再大的勁,也不必去理會了。」
這前景描繪過於美好,好似從逼仄窄巷中一轉而至開闊大道,徐氏都聽得動心了,但她的擔憂也不可能就此消弭。
展見星是已經拿定了主意,她安慰徐氏道:「娘,你不必想那麼多,我先用功讀書總是不會錯的,期間若有別的變數,我再和娘商量著辦。」
徐氏雖然時時埋怨丈夫不該拿女兒當兒子養,然而因著她的寵溺,展見星一日日長大,主意一日比一日正,徐氏作為一個喪了夫的普通婦人,在許多事上倒不覺去依靠展見星了,展見星沒有被養成個嬌嬌女兒,她在話語權上,實則和可以頂門立戶的男丁沒有多少差別。
在自己坐困囚籠,拿不出有效主張的情況下,徐氏最終遲疑地點了頭:「那——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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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年節越來越近,展見星還有一件事要做:去向她原來的私塾先生辭別。
這位先生姓錢,打從十五歲開始應試,應到四十歲上,只是個童生,此後自覺年紀老大,羞於再和許多能和他做兒子的童生們一同考試,終於放棄了舉業之路,在家中辦了個館,收些學生聊做養家糊口之用。
錢先生連科舉的第一道關口都邁不過去,其學問不問可知,不過他也有個好處,那就是束脩低廉,略貴些兒的,展見星也讀不起。
這日,展見星提了些禮物去往錢家,她此前因家中出事,告假有陣子沒來了,錢童生膝下的小女兒淑蘭正在院子里晾衣裳,她比展見星小一歲,穿著件紅襖,看見展見星,驚喜地放下衣裳迎上來:「展哥哥,你來了,家中如今都好了嗎?」
「咳!」
展見星還未回答,一聲重重的咳嗽聲響起來,錢童生站在堂屋門前,瞪了一眼女兒,訓斥道:「做你的活去,姑娘家家,不懂得貞靜少言的道理嗎!」
錢淑蘭是獨女,並不怎麼畏懼父親,又沖展見星甜甜地笑了笑,才繞回晾衣繩那邊了。
「先生。」
展見星上前去行了禮,然後便將來意說知。
「知道了,你去罷。」錢童生態度很冷淡也很敷衍,聽完了就直接攆人。
展見星愣了一下,沒多說什麼,放下禮物便依令轉身離開了。
她與錢童生談不上什麼師徒情分,因為錢童生上課極為糊弄,一大半時間都只讓小學生們搖頭晃腦地將文章干念一遍又一遍,他自己則自顧打盹。
展見星向他請教文章的釋義,十回里錢童生大約只答得上兩回,另外被問倒的八回,他倒也有辦法應對——那就是將展見星呵斥一頓,挑剔她好高騖遠,整日瞎出風頭。
展見星只得忍,她家貧,就是找這樣的先生,都是徐氏分外溺愛她才有機會。
如今要走,她沒什麼留戀之意。
不過,有人留戀她。
展見星才走到門外不遠,錢淑蘭就追了出來:「展哥哥!」
展見星腳步頓住。
錢淑蘭跑到她面前,嬌俏的粉臉上都是失落:「展哥哥,你以後都不來我家了嗎?」
展見星點點頭。
「哦——」錢淑蘭低了頭,手指捏著自己的襖角,纏到了一塊。
展見星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她說話,就道:「我要回家了。」
錢淑蘭忙抬了頭,她想說什麼,對上展見星一貫淡淡的表情,忽然悄悄把臉紅了,她自己覺出來,跺一跺腳,好似從這動作里獲得了勇氣,望著展見星道:「那我以後去你家找你,你還理我嗎?」
展見星以為她要來買饅頭,就道:「你來,我會跟娘講多送你一個。」
錢童生雖不是個稱職的先生,但這時的師道尊嚴不可輕忽,客氣一些是應當的。
錢淑蘭感覺展見星和她說的似乎不是一回事,但她也只是朦朧生出些小女兒心思,不曾全然開竅,聽得展見星這樣說,起碼不是要跟她生分的意思,就滿足了,再一想會見到「展哥哥」的母親,又覺得害羞,羞答答地道:「不要多送,你家日子不容易——」
「淑蘭!」
錢童生怒氣沖沖地走到門口,喝道:「你還不給我回來!」
「知道了,爹。」錢淑蘭這下有些慌張,忙答應著轉身走了。
展見星向外走,錢童生的聲音斷續從身後傳來:「爹跟你說過多少次,叫你少往那小子跟前湊,他家窮得叮噹響,誰嫁了他都是吃不完的苦頭,你只看人生得好,就迷了眼——」
「爹,你說什麼呢。」
「哼,生得好有什麼用,能當飯吃嗎?他家現在還得罪了代王府,能不能掙得出命都難說,你這個傻妮子,什麼也不懂……」
展見星毫無觸動,表情都不曾變,大步只管向巷子外走去。
展見星還過葯錢以後,傾家只剩了百十個銅錢,又現去買了紙筆,實在再出不起這筆多餘花費,只得問明白了格式,自己回去又寫。
她下午時再度跑去,誰知衙門口那收狀紙的書辦已經不在了,問了門子才知道,天太冷,書辦大爺說手抖寫不了字,已經回后衙休息去了,要想告狀,下個日子再來吧。
展見星心裡焦急,卻也沒辦法,只好回去,好容易又挨了兩日,再去。
書辦雖然嬌貴,倒也不是一點活不幹,這一次,展見星的狀子終於遞上去了。
但不是馬上就能見到縣令,要告狀的人多了,遞狀子不過是第一步,遞完了排隊等通知,什麼時候排到了,才能去過堂。
展見星揣著希望,回家與徐氏傻等起來,這一等就等了五六日,寒冬之際,家徒四壁,日子如何難熬不必細說,多虧了鄰居們心善,各個伸手幫扶一把才將就了下來。
度日如年間,眼瞧著熬到了十一月上,展見星等不住了,決定去縣衙看看。徐氏不放心,想自己去,但一來她婦道人家,見官不便,二來她也不識字,沒拗得過展見星,只得在家坐立不安地守望著。
在門口收狀紙的仍是那個書辦,展見星上前行禮探問,那書辦瞪著眼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案面:「原來是你!小子,你那狀子不盡不實,胡編亂造,可是害得我吃了縣尊好大一個瓜落!」
展見星愣了:「——小民字字實情,何來虛言?」
書辦大聲道:「搬走你家財物的乃是你的叔伯,並非陌生匪人,你如何填的盜匪狀格?」
展見星辯解道:「小民狀紙上寫明了的,並無遮掩,他們侵門踏戶,強佔小民家業,豈不就與強盜無異?」
展見星的狀紙上確實寫得明白,但這書辦因天氣寒冷,當差極是敷衍,按理他有審核之職,不合規定的狀子當時就該駁回,但他第二回時卻根本沒有細看,胡亂收了,呈交到李蔚之那裡,李蔚之發現不對,把他叫去罵了一頓。
書辦因此心氣不順,也不耐煩與展見星這麼個毛頭小子多費口舌,直接道:「少說那些有的沒的,衙門口是你巧言令色的地方嗎?總之,你這狀子不該告到縣衙來,該去尋鄉里的里老評理。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跑來縣衙告一狀,你以為縣尊老大人那麼閑?好了,去,去,別站這礙事了!」
將近半個月白耗在這裡,展見星氣得不行,勉強忍著道:「既是不準告,差爺當時不說,事後也該告知一聲,小民白白等了這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