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新章 羅知府擺手令她起來, 探究地望向她:「——你家中出了何事?」
伴讀之職, 不論誰來應徵,都不該這個才從代王府虎口中逃生的小少年來,按理,他該巴不得離開代王府八百里遠才是。這不合常理的事竟然發生了, 那一定是別處生了變故, 令得他不得不來。
以羅知府的年紀閱歷, 對世情不說洞若觀火,也差不多了, 立刻就想到了疑問所在。
展見星卻不料羅知府這樣善體下情, 此前羅知府剛正不阿, 頂住代王府壓力救了她和母親性命, 此刻問話口氣又好,像個和藹的長者,她憋著一口氣撐到現在, 終於有些忍耐不住,一行把自家裡出的事說了,一行兩滴淚不由漫了出來, 但不等流過面頰,她連忙抬手拭去。
羅知府的眼神閃了閃, 沉吟片刻,開口問她:「展見星, 你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 將你的家產奪回來?」
展見星平復了一下情緒, 躬身道:「一來,小民無權越級向府尊上告,二來,祖父母尚在,小民與叔伯間血緣之親,無法斷絕,倘若將來再生事端,小民又何以計之呢?」
總不能再來找羅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羅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間地位天差地別,別說下回,這次羅知府都全無道理幫她。她說出來,也是自討沒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產,違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膽,光天化日之下就敢來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無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辯說是搬給展家老兩口的。因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財。
走來府衙的路不長,但展見星已經已經把這一切想清楚了,她連遭打擊,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荊棘密布無法前行,她憤怒而不屈,腦海中反而破出一條險道。
她決意爭取代王孫伴讀之位,聽來是膽大到荒謬,可是,她已走投無路。
羅知府注視著她,唇邊浮現出一絲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見星想了想,點頭。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犢不畏虎也。」羅知府道,「這主意是不錯,可是你身份與別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對你必然飽含惡意,你不怕嗎?」
「小民很怕。」展見星老實承認,「但代王府要如何對付小民,總是將來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無隔日米糧,不入虎口,也將餓死家中。」
對於羅知府來說,展家發生的事並不稀奇,他為官至今,很知道鄉間宗族勢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麼艱難,徐氏捨不得孩子,不願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這樣苦難又靜默地去了。
但展家事又有不同流俗之處。
展見星一介童子,竟有如此膽魄骨氣,不惜將自己置於死地,對同宗叔伯展開絕地反擊。
孝嗎?不太孝,他試圖抗衡的是他的親叔伯,可是要說他不孝?那更錯,因為他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母親與家。
天下至親至重者,無過於父母。對父母孝,才是大孝。
羅知府再問:「你可有想過,倘若你在代王府中出了事,你母親餘生將如何痛悔?」
展見星遲疑了一下,道:「小民覺得,也許不一定會出事——」
羅知府見她停住,鼓勵了一句:「說下去。」
「小民是自己胡想的,才聽人說,京城的聖上十分賢明,下旨重重訓斥了代王府,又按住了代王的王爵暫不敕封。小民因此想,為了王爵,短時間內,代王府的貴人們也應當守規矩些。」
「還有呢?」
「代王府如果積習難改,一定要尋人麻煩,那尋小民的也許反而比尋別人的可能性都要低些——聖上才還了小民母子清白,代王府不依不饒,還要報復到小民頭上,不是公然違抗聖命了嗎?小民倘若在代王府中出事,對代王的王爵承繼就更不利了。」
說到後來時,展見星的聲音漸低下去,因為這純出於她的想當然,不成熟且很可能過於天真,朱遜爍倘若沒有這份理智,就是要瘋狂到底,她也沒有什麼辦法。
羅知府卻終於露出了明確的笑意。
他和展見星的地位不對等,所能獲得的信息量也不相同,據他所知,至少在代王喪期的三年內,朝廷不會考慮批准任何一個代王府的爵位,上書請封也沒用。至於之後,看錶現。
這是掐准了代王府的命脈來的。
資格最老的代王已經薨逝,遺下的子孫們與帝脈情分既差一截,也沒法仗著長輩的身份指戳什麼,被貶為庶民的日子代王府嘗過,不會想再嘗,因此,代王府日後將不得不學會低調做人。
如果學不會,那也簡單,封爵別想要了。
羅知府作為代王案的主官,一直很關注此事後續,他自己手裡也接到了皇帝的聖旨,所以可以做出這麼篤定的推斷,但以展見星的稚齡,竟能從道聽途說的隻言片語中得出了差不多的猜想,這份敏銳聰慧,實在難能可貴。
此子尚未長成,頭角竟已隱現崢嶸之相。
羅知府按下了心中讚歎,道:「本官可以成全你。不但如此,你被奪走的家產,本官也會派人去幫你要回來,當做你解了本官一個難題的報酬。」
展見星來不及喜,先驚了:「——府尊何出此言?小民何德何能?而且,這、這就成了嗎?府尊不要考校一下小民的學問?」
代王府中雖盡虎狼惡霸,也是王孫貴族,去與他們做伴讀,難道什麼選拔的程序都不需過?
她滿面迷茫,摻著些惶恐,臉頰被風吹得紅通通的,在這堂中站到此時尚未消去,這麼看上去,又是個普通平常的小少年了。
羅知府笑了起來:「你問題倒多,不過,你這麼些問題其實可以算作一個問題。本官奉旨為代王府中王孫選征伴讀,已近半月,展見星,你是個聰明小子,不妨猜一猜,目前徵到了幾個?」
展見星腦中靈光一閃,羅知府發出此問,她要還不能悟,就白費羅知府誇她一句了,她脫口道:「只有小民一人?」
羅知府點了點頭:「不錯。」
王孫召伴讀,應者怎麼會如此寥寥?
展見星難以置信。她以為該搶破了頭才是。
有人生來好命,什麼也不用做,天生一份富貴等著,但大多數人窮盡一生不過忙得一口飽飯,突破固有的階層是那樣艱難,平民少年知道有這個機會,怎會不把它視為晉身之階,紛來爭競?
羅知府將她的疑問看在眼裡,解釋了一下:「你不在本地長大,對於代王府的名聲所知不深,但以你自身遭際,當可推出代王府向來行事如何。莫說有些底蘊的士紳人家,便是平常百姓,也鮮有願意往來者。」
展見星仍覺奇怪,道:「小民斗膽相問,便沒有不畏艱險,敢於攀高結貴之人嗎?」
「這樣的人,其人品可知。本官將這樣的人送到王孫身邊,日日相伴,如何對得起皇上的一片慈心呢?」羅知府反問。
話到此處,展見星終於明白了。
給代王孫徵召伴讀這事,簡單來說,就一句話:是個好人家都不願來,願意來的都不是好人。
羅知府是個注重官聲民生的好官,不願硬性攤派到那些符合條件的人家去,但那些主動前來的,攀附之心太烈,他又看不上,因此告示貼出去那麼久了,一個也沒選到。
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羅知府對展見星的前來才會說出「解難」之語。
他不考校展見星的學識,因為並不用在意,王孫自有翰林教導,不需向伴讀討教,但與此相對應的,伴讀的人品必須過關。
給王孫的先生由京中派來,伴讀則委派了地方官,這兩件事都特地繞過了代王府,可見皇帝對於代王府自身有多不信任。
——祖父輩代王已死不需多說,父輩朱遜爍等已經長成,脾性不可挽回,再底下稚嫩的孫輩們,也許還可以搶救一下。
這一層聖意苦心,羅知府看得分明,才這樣慎重。選伴讀的旨意實際是和代王案的判決一起下來的,他當天就親赴牢獄把徐氏母子放了,但這伴讀選來選去,選到如今,才只選到了當時差點被冤死的展見星。
人生際遇的無常與巧合,令羅知府都覺得有些難言滋味,他因此最後安慰了展見星一句:「不必懼怕,你所猜不錯。如今代王府還在舉喪期間,總得喪事完畢,才說得到王孫讀書之事。本官會派人通知你,你那時候前去,代王府就算原來對你有些憤懣,也該冷靜下來了。」
該說的都說了,展見星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攪羅知府的公務——能說這麼多,在羅知府來說都算紆尊降貴了。
她默默識趣告退,羅知府也沒有留她,讓門子引了她出去。
一個鬚髮半白、衣著甚為體面的老人家不太體面地瑟縮在一邊,不敢動彈——趕過來的皂隸們認得他,是城裡有名的大夫,姓楚。他供職的醫堂正好是在這條街上,看他模樣,應該是被代王府的奴僕們匆忙揪出來診治代王的。
也就是說——代王確實沒救了。
這樣的驚天禍事不是幾個皂隸能處理的,龔皂隸連滾帶爬,先一步趕去縣衙通知知縣,餘下的皂隸則臨時找了繩索來,捆綁住徐氏和展見星,拉扯著他們也往縣衙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徐氏踉踉蹌蹌,東倒西歪,她的腿腳軟塌得根本一步都邁不出去,完全是靠皂隸的力量在把她往前拉,展見星稍微好一點,跟在後面,不時還能努力扶她一把。
他讀了書,比徐氏見識多些,知曉眼下的情形,能去縣衙經官斷已經算是難得的一線生機了,不然若照代王府人的意思,當街就能把他們母子打死,回頭即便是查出來冤枉,又還有什麼用。
不過他畢竟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小少年,滅頂大禍陡然降下,他心內也是恐懼茫然交雜,一片不知所措。
在他和徐氏的前方,代王府人抬著代王的屍身,哭嚎聲震天,後方,則遙遙綴著些在怕事與好奇心間反覆糾結的百姓們,頭痛欲裂的大同知縣李蔚之在縣衙里迎來的,就是這麼一支奇特的隊伍。
李知縣今年四十有五,官場不算很得意,但以舉人入仕,在官場中也是浸淫了有十來年了,以他多年為官經驗,將雙方供詞一聽,再傳了幾個外面看熱鬧的百姓一作證,就知道所謂毒殺完全子虛烏有,代王純屬自作自受。
代王真正的死因,說來只有一個「荒誕」可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