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新章
展見星還過葯錢以後, 傾家只剩了百十個銅錢, 又現去買了紙筆,實在再出不起這筆多餘花費,只得問明白了格式,自己回去又寫。
她下午時再度跑去,誰知衙門口那收狀紙的書辦已經不在了, 問了門子才知道,天太冷, 書辦大爺說手抖寫不了字,已經回后衙休息去了, 要想告狀,下個日子再來吧。
展見星心裡焦急,卻也沒辦法,只好回去, 好容易又挨了兩日,再去。
書辦雖然嬌貴, 倒也不是一點活不幹, 這一次, 展見星的狀子終於遞上去了。
但不是馬上就能見到縣令,要告狀的人多了,遞狀子不過是第一步,遞完了排隊等通知, 什麼時候排到了, 才能去過堂。
展見星揣著希望, 回家與徐氏傻等起來,這一等就等了五六日,寒冬之際,家徒四壁,日子如何難熬不必細說,多虧了鄰居們心善,各個伸手幫扶一把才將就了下來。
度日如年間,眼瞧著熬到了十一月上,展見星等不住了,決定去縣衙看看。徐氏不放心,想自己去,但一來她婦道人家,見官不便,二來她也不識字,沒拗得過展見星,只得在家坐立不安地守望著。
在門口收狀紙的仍是那個書辦,展見星上前行禮探問,那書辦瞪著眼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案面:「原來是你!小子,你那狀子不盡不實,胡編亂造,可是害得我吃了縣尊好大一個瓜落!」
展見星愣了:「——小民字字實情,何來虛言?」
書辦大聲道:「搬走你家財物的乃是你的叔伯,並非陌生匪人,你如何填的盜匪狀格?」
展見星辯解道:「小民狀紙上寫明了的,並無遮掩,他們侵門踏戶,強佔小民家業,豈不就與強盜無異?」
展見星的狀紙上確實寫得明白,但這書辦因天氣寒冷,當差極是敷衍,按理他有審核之職,不合規定的狀子當時就該駁回,但他第二回時卻根本沒有細看,胡亂收了,呈交到李蔚之那裡,李蔚之發現不對,把他叫去罵了一頓。
書辦因此心氣不順,也不耐煩與展見星這麼個毛頭小子多費口舌,直接道:「少說那些有的沒的,衙門口是你巧言令色的地方嗎?總之,你這狀子不該告到縣衙來,該去尋鄉里的里老評理。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跑來縣衙告一狀,你以為縣尊老大人那麼閑?好了,去,去,別站這礙事了!」
將近半個月白耗在這裡,展見星氣得不行,勉強忍著道:「既是不準告,差爺當時不說,事後也該告知一聲,小民白白等了這麼久——」
律例其實規定得不錯,准告不準告,官府都該盡到基本的告知之責,但俗話說得好,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再好的規章,下面人執行起來都能走出七八種樣來。書辦就完全不以為意:「現在你不是知道了?等幾天就委屈了,告訴你,你告這刁狀,沒把你抓起來打一頓板子就不錯了!」
展見星臉都氣白了,捏著拳頭:「好,縣衙不管事,我找管事的地方去!」
她轉身就走,書辦在她身後嘲笑:「毛頭小子,脾氣倒不小,你只管去,有本事,進京告御狀去!」
展見星腳步頓住,霍然轉頭:「你以為我不敢?!」
書辦哈哈大笑:「你敢,你去呀!」
站在書辦周圍幾個瞧熱鬧的差役跟著笑成一團,展見星:「你——!」
「你過來。」
身後有人扯了她一把,展見星回頭一看,卻見是個穿公服的眼熟差人,她想了一下,認出是之前代王案時見過的龔皂隸。
龔皂隸把她拽到八字牆那邊,開口問她:「你家的事,我聽小陳說過了。你現今還想去哪兒?是不是府衙?」
見展見星點頭,他嘆了口氣:「別費這勁了,你去府衙是越級上告,府尊大老爺更不會接你的狀子。」
展見星愣了片刻,這道理她懂,只是一時氣糊塗了。她抿了抿唇:「多謝龔叔提醒,那我還找李縣尊說理去。我家就是強盜入室劫掠的案由,他憑什麼不接。」
龔皂隸忙阻止了她:「罷了,看在小陳掌柜的面上,我與你說句實話。你家這案子,衙門接不接在兩可之間,縣尊要是願意管,伸伸手也就接了,要不管,打發你找里老去,那也沒什麼錯。」他聲音低下去,「為著你家先前那事,縣尊覺得失了顏面,所以如今是不會管你的——」
展見星眼前一黑。
怪不得!
她家就在城裡,明明不接也不使人告知,硬拖了她五六日,說不定都是有意的!
李蔚之自家懦弱,在代王府威勢前露了怯相,他不反求諸己,卻遷怒到她頭上來了,這是什麼昏官!
龔皂隸見她直挺挺站著,眼神失焦,一句話說不出來,也有些可憐她,指點了她一句:「小哥兒,你還是往你們里老那使使勁吧,破些銀錢喂他,你們家那些東西,能要回來多少算多少罷。」
她們早把里長得罪透了,根本沒法去尋;何況銀錢,家裡又哪裡還有什麼銀錢,鄰居們接濟一時,不能接濟一輩子,她和母親的日子已經窘迫到吃了這頓,下頓不知在何方了——
一陣寒風襲來,展見星站立不穩,被吹得往八字牆邊趔趄了一下,她茫然的目光順勢在牆上掃過。
設立在衙門兩邊呈八字狀的牆壁就相當於布告牆,官府有什麼需要下達於民的律令告示,都會在此張貼。
一眼望去最新的一張上寫著——
「……召年十二至十八者,品學兼優之少年充為代王府王孫伴讀?」
展見星仰著頭,對著這張布告發怔住了。
龔皂隸轉頭看了一眼,順嘴道:「這是羅府尊讓人來張貼的,府衙那邊也有。皇上真是聖明又仁慈,聽說下旨大大訓斥了代王府一頓,連代王爺的王爵傳承都扣住了。知道代王府中有些小王孫因為圈禁耽誤了習學,竟成了白丁,又從京里派了位有好大學問的翰林老爺來,專門教導小王孫們讀書。」
展見星回過神來,向他拱手拜道:「多謝龔叔教我。不耽誤龔叔當差了,我這便往府衙去。」
龔皂隸有點急:「哎,你這小子,敢情我半天話都白說了?」
展見星蒼白著臉色,靜靜地道:「龔叔誤會了,我不告狀。」
「我去應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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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府縣同廓,縣衙府衙相去不遠,不多久,展見星已經來到了府衙前。
這一片官署前比縣衙要清靜得多,因大同是邊關重鎮,防衛比別處都嚴密些,府衙門前還派有軍士守衛。
展見星才往八字牆前站了站,一個身形高大的軍士就喝道:「兀那小孩兒,這不是你玩耍的地方,莫在這裡攪擾!」
展見星匆忙間一掃,看到了牆上確實貼著一張和縣衙差不多的告示,她往軍士那邊走過去,行禮道:「軍爺,小民不是來玩耍的,敢問軍爺,府尊徵召伴讀的告示還作數嗎?」
軍士打量她兩眼,臉色緩和下來:「你是要應徵的?那進去罷。」
展見星不由意外了一下,沒想到府衙的門倒比縣衙好進多了。
她不及多想,忙走了進去。
將到儀門時,又被此處的門子攔了下來。展見星把來意又說了一遍,門子也出乎意料地好說話,籠著手站起來:「跟我來吧。」
展見星心中疑惑,不知是不是風太大,她有些看花眼,怎麼覺得她說完話后,門子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亮,好像對她的到來多麼喜聞樂見似的——
不確定的事,展見星暫也不想了,她自己是抱了孤注一擲的心態來的,默不吭聲地跟在門子身後,一路走進了後堂。
「大老爺,有人來應徵那個伴讀了!」才到門邊,門子就揚聲叫了起來,聲音喜氣洋洋的。
展見星這回確定自己沒有辨錯了,門子這句通傳里分明溢滿了終於逮到個「冤大頭」的喜悅!
展見星忙收回了思緒,和許異一起,向兩位朱氏王孫行禮。
羅知府此前派人問詢過楚翰林,知道他應該只教朱成鈞一個,所以就選了兩個伴讀來,以為湊合夠用了——他也是儘力了,好人家的詩書子弟,誰不埋頭苦讀,以備科舉?哪有空閑來和王孫們閑耍,如今可不是開國那時候了,藩王們伸向軍政的手早已被先帝斬斷,將他們奉承得再好,也不抵自己正正經經考個出身。
不想,此時忽然多出一個朱成鈳來,這一分,一個王孫只得一個伴讀,未免就寒素些了。
好在王孫們也不甚介意這一點,朱成鈳笑眯眯問了一句:「這是羅知府奉皇伯父的旨意給我們挑的伴讀嗎?」
羅知府答一聲是,他就好似早已想好般,胸有成竹地伸手向展見星一指:「那你以後就跟著我吧。」
是個肯定句,沒有要和誰商量的意思。
羅知府和楚翰林都不說話,默契地皆不打算管王孫們之間的事。
朱成鈞倒很省事,他沒吭聲,只是看了堂兄挑剩給他的面露茫然的許異一眼,就把目光投到了地上,算是默認了。
「先生,左右無事,我和九弟領他們在府里走走吧。提前熟悉一下地方,我們也認識認識。」朱成鈳又很有主意地道。
楚翰林點頭:「也好,你們去吧。」
朱成鈳就微笑著轉身拉起展見星的手,展見星有點不習慣,但不好掙開,只得僵著手指隨他去了。
朱成鈳並沒有長久拉著她的打算,出了門后,就鬆開了,緋紅的薄唇輕啟:「帕子。」
候在門外跟上來的內侍立刻奉上一方潔白的手帕,朱成鈳接過來,把自己才拉過展見星的右手仔仔細細擦過,然後就將仍舊潔白的手帕丟到了地上。
目睹全程的展見星:「……」
有毛病?
朱成鈳挑剔又嫌惡的目光從她面上刮過:「庶民,你膽子很大,害死了祖父,還敢踏進代王府里。」
少年的變臉毫無預兆,惡意更毫無收斂,展見星收起了一切表情——她原來也不大有表情,語聲平靜地道:「小民家是無辜的,皇上已經還了小民家清白。」
「你無辜?」朱成鈳嗤笑了一聲,「若不是你家那鋪子不長眼地開在那裡,我祖父怎會那般薨逝?遭天下人笑話!」
見識過朱遜爍的蠻橫狠毒,展見星對這種程度的倒打一耙已不放在心上,並且覺得無可回應,便只抿唇不語。
朱成鈳還有話說:「我不管你打什麼主意,但你既然來了,那就老老實實的,若還敢搗什麼鬼,哼,別以為代王府真的拿你沒有辦法,讓你無聲無息消失在這世上的法子,多得是。」
展見星面無表情。
許異扭臉悄悄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擔憂之意。
朱成鈳放完狠話就要走,跟他的內侍追了一句:「七爺,咱們就這麼走了,先生要是問起——」
朱成鈳腳步頓了一下,語氣不耐地向旁邊的朱成鈞道:「我沒空,你跟他們隨便逛逛去。回來先生要是問我,你就說父親半途召了我去,聽見沒有?」
朱成鈞張了下嘴:「哦。」
朱成鈳抬腳走了,內侍跟上去,皂靴毫無留戀地踩過被棄在路上的手帕。留下一個鮮明腳印。
「可真會糟蹋東西。」
許異咋舌了一句,又覺失言,忙捂了嘴,看向朱成鈞。
朱成鈞沒什麼特別反應,只問:「你們想逛哪裡?」
口氣平平常常的。
他看上去比那個朱成鈳正常多了,許異鬆了口氣,道:「依您的意思吧?」
他們兩個平民小伴讀,哪敢真指定在尊貴的王府里如何逛盪呢。
朱成鈞沒應聲,只是轉身走了,他也有個小內侍跟著,小內侍叨咕道:「這大冷的天,風刮到人骨頭縫裡,可逛什麼呢。七爺的主意,自己不幹,到頭來又是九爺受罪,真是的。」
許異有些訕訕,想說什麼,又不好說,只得往展見星身邊靠近了點,道:「唉。」
小內侍明著是抱怨朱成鈳,可這麼當著面說,又何嘗把他們放在眼裡了。
展見星面色仍舊平靜,非是她格外能沉住氣,而是眼下這情況,其實倒比她預想中的要好一點。
不管怎樣,總是能留下來,這第一關算是過了。
而且因為見到了楚翰林,她現在心中有了一個新的、或者說更確定了的想法。
她不能一直指望利用代王府去對抗宗族,那是飲鴆止渴,她必須要自己強大起來。
如何才能強大呢。
她無權可使無勢可仗無錢可用,本來是很難、很難的,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