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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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幾個人簇擁下走過來的羅知府發問。
展見星愣了愣, 她沒想到羅知府竟會突然出現,忙從恭桶上跳下來,撲到柵欄前, 把凍紅的手攤開伸出去:「府尊, 我娘病了,她燒得厲害,我想弄點雪給我娘降溫, 沒有什麼不軌之心。府尊,求您施恩, 請個大夫來給我娘看看吧。」
她隔著柵欄跪下去。
羅知府低頭,看了看她手心裡的一小捧晶瑩潔白的雪, 讚許地道:「是個小孝子。」
轉頭吩咐身後的獄卒:「把鎖打開吧。」
獄卒答應一聲, 上前施為,叮叮咣咣的鐵鏈被一層層解開,吱呀一聲, 牢門開了。
展見星又愣了——獄卒太難說話,可羅知府也太好說話了罷?
這就把牢門都打開了, 難道打算放她們走?
她呆愣的表情落到羅知府眼裡,羅知府不由笑了, 多問了她一句:「本官那日在堂上聽你言辭, 有些法度,可是有在讀書?」
展見星小心地點了點頭:「是。只是小民愚鈍, 剛剛開蒙, 認得些字而已。」
羅知府道:「本官觀你的言行, 小小年紀,機敏奉孝,可是一點都不愚鈍。望你不要以些許磨折為事,回去繼續好生讀書才是。」
從父母官嘴裡說出這個評語是極不容易了,但展見星一時顧不得,她只把心思都落在了「回去」二字上,忙道:「府尊,我們可以回家了?」
羅府尊笑著點了下頭:「本官才接到朝廷諭旨,代王薨逝之案,與爾等無關,你母子二人,今日起無罪開釋。」
也是巧了,徐氏病了的消息報上去的時候他正好收到驛站流轉來的公文,才興起打算來看一看。不然,釋放轄下兩個庶民之事還不至於勞動他駕臨牢獄,親自告知。
展見星大喜,跪地磕了個頭:「多謝府尊!」
然後忙跳起來,奔到角落裡,先把手裡已化了小半的雪敷到徐氏額頭上,然後努力去扶起她。平日里堅持幹活的好處這時就顯現出來了,她雖有些吃勁,但撐著也能把徐氏架起來。
徐氏被雪一冰,打了個寒顫,神智回來了些:「……星兒?」
「娘,我們沒罪,我們回家了!」
徐氏迷迷糊糊地笑了:「真的嗎?」
「真的,娘,我們回家。」
展見星認真地答著,把徐氏往外攙,路過羅知府的時候,向他誠心誠意地又道了一遍謝。
羅知府微微一笑:「別耽擱了,快去尋大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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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看大夫,得要錢。
出了牢獄大門,亂飛的雪花打在身上,雖然冰寒,但徐氏意識到真的出來了,精神反又振奮了兩分,也不全用展見星攙扶了,自己努力支棱起發軟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往家的方向趕。
熟悉的街道漸漸在望,展見星不由加快了點腳步,她心裡算得好好的,這條街上就有葯堂,家去拿了錢,很快就可以給徐氏看病。
滿心劫後餘生的激動在看見家門的時候,散了個乾淨。
展家饅頭鋪門洞大敞,北風卷著雪花,肆無忌憚地灌進空蕩蕩的鋪子里。
她們幾天前被抓走得急,門板沒來得及上齊,但地處府城,周圍的鄰居們又大多和氣,就算治安離路不拾遺差些,也不至到只給她們留下一間空鋪子的地步!
展見星站在幾塊橫七豎八散落在地的門板前,只覺手足冰冷,周身戰慄之意不下於那日忽然被扣上「毒死代王」那頂大帽子的時候。
遭賊了——
偏偏在這時候!
展見星木木地轉頭看了一眼徐氏,忽然想倒下去算了。
太累了。
怎麼會這麼難。
可她知道她不能倒,她倒了,正病著的徐氏怎麼辦?
她用力地咬緊了牙關,很快感覺到嘴裡漫開了血腥味,她不知道咬破了何處——
「星哥兒,你們回來了?!」
驚喜的叫聲從對面傳來,小陳娘子探出身來,連連招著手:「快過來,到我們家來暖暖!」
展見星在這親切的招呼聲中冷靜下來,告訴自己別慌,還有辦法的,找到那個賊就好了。
她攙著一樣被打擊得不輕的徐氏過去,小陳娘子看出徐氏狀態不對,跑出來幫忙,「哎呦」驚叫:「徐嫂子這是病了?對了,星哥兒,你們能回來,可是沒事了?」
展見星一一地回答:「朝廷查明白了,我們沒有罪。天下了雪,我娘在牢里病了。」
「這就好,這就好!」
把火盆往外挪著的小陳掌柜也很高興,揚聲道,「來,讓徐嫂子和星哥兒坐這裡,烤烤火。」
展見星扶著徐氏安頓下來,謝了他們夫妻倆后,忙就問道:「陳大哥,陳大嫂,可知道是誰偷了我們家?我好報官,我娘病著,正等著錢治病,耽擱不起。」
小陳掌柜與小陳娘子對望一眼,面色有些奇怪——似乎居然知道,但又不太好說。
展見星扣緊的心弦倒鬆了點,她沒想能這麼順利,原想著有一點線索就好了,忙追著又問一句。
小陳娘子嘆了口氣:「唉,星哥兒,我說了,你別著急生氣。我們對門做著鄰居,一向處得好,你們遭了橫禍,別的我們幫不上,這鋪子總是要幫著看守一下的。我們當時從衙門回來,原想著替你們把門板上好,只是沒想到,你們展家族裡的人來了——」
來的是展家大伯和三叔兩兄弟,不知本來是來做什麼的,但知道了兄弟留下的遺孀幼子遭了難,片刻怔愣之後,卻是立即兩眼放光,他們原是套了驢車來的,把展家饅頭鋪本已上起的幾片木板叮咣卸下,大搖大擺進去,見什麼搬什麼,直往驢車上放。
鄰居們看不過眼,有人上來阻止,展家大伯兩眼一翻:「我展家的家什,與你什麼相干?」
鄰居們再說,展家三叔的話說得更不好聽:「我二嫂是個寡婦人家,應當謹守門戶才對,你上來瓜瓜葛葛的,別是跟我二嫂有點什麼吧?」
這盆污水扣下來,便是心中還有不平的人也不敢出頭了,徐氏一日沒有另嫁,一日就還是展家的媳婦,膝下還帶著展家的兒子過活,自家裡的財物糾葛,外人確實不好多插手。
就這樣,小半天工夫,展家伯叔兩個把饅頭鋪搬了個空,連地窖里腌著過冬的大白菜都沒放過,搬了幾顆,架著滿滿當當的驢子得意地走了。
徐氏身上一陣寒一陣熱,牙關打戰,自己都分不清是病的,還是氣的:「這些、這些畜生——!」
陳家兩夫妻不知道展家伯叔為何而來,她心裡約莫有數,十有八/九是要像張氏說的那樣來逼她改嫁,指不定還要把展見星搶走,逼她丟了書本,到田地里去做牛做馬。這麼一想,徐氏幾乎氣暈過去。
「哎,徐嫂子,你緩口氣,你病著呢,可生不得氣。」小陳嫂子忙勸著,又推小陳掌柜,「別干站著了,去拿兩串錢,把楚大夫請過來給徐嫂子瞧瞧。」
借錢的話本已滾在了展見星嘴邊,只未來得及說出,她眼眶一紅,要跪下給小陳娘子道謝。
小陳娘子一把把她攔著:「行了,我們門對門住了也快兩年了,這點手還能不伸,干看著你娘燒壞了?先把你娘的病治好了再說,你家那些家什,回頭再往族裡要去,你們族老要是肯主持個公道,還是能要回來的。」
展見星咬了下唇,沒著聲。
她心裡知道根本沒這個可能,兩年前徐氏還在熱孝里就被逼嫁過一回,她們不是沒有去求過族裡,族裡只是以家事推脫不管,又去求里老,當時倒是見到了里長,結果才知道,原來展家想把徐氏逼嫁的正是里長家的傻兒子,這兒子不但傻還半癱,日夜睡卧在床,連口飯都要人餵食,徐氏為了展見星本就不願改嫁,何況還是嫁給這樣的人?
爭執反抗之間,徐氏差點一頭撞死在展父墓前,里長害怕背個逼死節婦的名聲,才終於退讓,徐氏才有機會避居到城裡,靠著安葬完展父留下的最後一點積攢買下了饅頭鋪這個容身之所,一切從頭開始。
這些舊話暫且不提,很快楚大夫被請了來,這個倒霉的老人家也有一份好心,給徐氏診治過後,只收了葯錢,沒收出診錢。
世道雖然嚴酷,小民處處碰壁,終究也有一點溫暖可愛之處。
展見星因此振奮了一點起來,將徐氏在油鋪里暫時安頓好后,她冒雪走到對面去,想找一找自己的家還剩下些什麼。
很好,非常乾淨。
除了做麵食的案板太大太沉重,驢車放不下沒有搬走以外,就剩下四面牆了,看得出若是可以,展家叔伯恨不得連牆皮都鏟了一層走。
展見星沒在前面停留——實在沒什麼好停留的了,往後面居住的屋子走。
後面的兩間屋看上去變化倒不大,這不是展家叔伯良心尚存,而是徐氏懼怕有朝一日連大同也呆不下去,有意識地沒添置太多東西——也沒錢添,但雖然如此,僅有的兩三樣箱櫃也都被打開了,翻得亂七八糟。
展見星沒管那些,只去往徐氏床頭的炕洞里掏了一把,果然,藏在裡面的小壇銅錢也不翼而飛。
她心頭麻木得已經覺不出來疼了,又走到旁邊自己的小屋,費力移開衣櫃,從衣櫃後面的牆壁上掏出一塊磚來,這屋子有些年久失修,這塊磚在她們買下屋子時就是活動的,她有意沒用泥巴填牢,日常把徐氏給她的零用錢藏在裡面,以備不時之需。
磚塊移開,裡面露出了一小堆散放的銅錢。
展見星眼睛亮了亮,忙把銅錢取出來捧到手裡。別處沒什麼好看了,她走回油鋪,先不顧小陳娘子的推拒,執意把葯錢還給了她,然後拜託小陳娘子幫忙照看一下徐氏,她就又走了出去。
她要去縣衙。
村裡的族老都是沒法指望的,想把家什要回來,為今之計,只有去告官。
迎面兩間正房就是徐氏和展見星的居處了,展見星不能把他們往徐氏屋裡帶,只能帶到了自己屋裡。
她屋內陳設很簡單,炕,木櫃,書桌,大件傢具就這三樣,凳子只有一張,還得現從前面鋪面里再搬兩張過來,才把三個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張著嘴巴驚嘆:「展伴讀,你家也太窮了吧。」
他話說得直白,但語氣沒什麼惡意,展見星便也不覺得怎樣,一邊拿了盤子來往書桌上擺點心,一邊道:「小公公見笑了,我已說了是寒門小戶。」
秋果忙擺手:「展伴讀別這麼客氣,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頭好奇地看著盤子里的各色點心,有糖糕、花生糖、棗泥酥、五香瓜子等,品相比較一般,勝在用量充足,看上去也還乾淨。
「爺,你嘗嘗這個。」秋果興緻勃勃地拈起一塊棗泥酥來給朱成鈞。
朱成鈞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爺嘗一口,不喜歡吃再給我。」
朱成鈞才接了過去,他咬下一口,過片刻,沒給秋果,自己繼續吃了起來。
「咦,這個很好吃嗎?」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塊,然後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這點心並不怎麼甜,更多的是棗泥本身淡淡的香氣。
糖也是金貴的,一般點心鋪子並不捨得多放。
展見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鈞起先不要,以為他是看不上這些粗陋的點心,不想主僕倆一起吃起來了。
秋果吃完一塊酥,畢剝畢剝地開始剝起瓜子來,剝出來的瓜子仁仔細地放到一邊。
他眼睛四處望著,又忍不住說一遍:「展伴讀,你太不容易了,我還沒見過誰的屋子空成這樣呢。」
展見星道:「還好,總是能住人的。」
其實她家沒真的貧寒到這個地步,在大同住了兩年多,已經緩過勁兒來了,饅頭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來,是能攢下積蓄的。
只是有展家親族在側威脅,徐氏和展見星總如芒刺在背,攢下點錢了也下意識地沒往家裡多添置什麼,只怕哪天存身不住,不得不被逼走,家什多了麻煩。
這些展見星就不打算說出來了,畢竟家事,跟他們又絲毫不相熟。
秋果過一會兒又道:「展伴讀,你沒錢買些擺件,去折幾枝花來插著也是好的。」
展見星不料他還出起主意來了,想來他雖是下仆,在王府卻是見慣富貴,這一下被她窮到嚇著了。
她往嘴裡塞了一顆花生糖,半邊臉頰微鼓起來:「沒空,也沒心情。」
秋果奇道:「沒空就罷了,怎會還沒心情?你們讀書人不是都好個風雅。」
坐這裡也是無事,展見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寅時,我娘起床,上灶燒水,揉面蒸制饅頭,大約卯時出攤,此後直到巳時,邊賣邊蒸,中間不得一點空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