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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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後的三四個人嘻嘻笑著, 有樣學樣, 挨個也去抓了個饅頭,抓完大搖大擺地繼續往前走, 徐氏目瞪口呆, 不敢阻攔,展見星心中不服,想追上去理論, 徐氏忙把他抓住:「星兒,忍一忍算了!」
她不知道這是些什麼人,但從這出行的氣派看,顯然不是一般人家——便是一般人家,他們這兩個人又怎惹得起那麼一大幫子?
展見星被母親抓著不好動彈, 惱怒地握緊了拳頭。那些饅頭好多是他一個一個辛苦捏出來的,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 簡直與搶匪無異!
大概他的目光怒火太重了, 那伙人里其中一個若有所覺, 斜過一點身子扭頭看了回來。
是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少年, 與展見星差不多大的樣子, 他目光跟展見星對上, 沒有一點當街搶劫的羞愧, 眼底漠然, 只是勾了勾嘴角。
少年本身眉眼濃黑, 鼻樑高挺, 是挺堂皇的相貌, 這一笑卻是邪氣畢露,又似帶了些挑釁,氣得展見星瞪著他,咬牙低聲罵了一句:「上樑不正下樑歪!」
搶饅頭的幾人組合有點奇特,像是一家老少齊齊出動,後面跟的則是奴僕之流,所以展見星有此語。
「噓!」徐氏怕那些人聽見,回來找麻煩,唬得忙把展見星嘴巴捂住。
好在還算太平,沒有人折返回來,只是這些人一點不知道愛惜糧食,其中有兩人大約覺得饅頭難吃,咬了一口,就隨手扔到了地下。
徐氏看著好好的饅頭在地上滾了兩圈,就變得灰撲撲的,心疼地抽了口氣,但也不敢多說什麼,攬著展見星縮在鋪子邊上,眼見他們漸漸走遠,才松下心弦來。
對面的小陳娘子也悄悄探出頭來看,直到那些人走出老遠了,才敢出來,小跑著到饅頭鋪前,對著徐氏道:「徐嫂子,算你運氣好了,你可知道這些人是誰?」
徐氏茫然搖頭:「先前好像聽見人叫嚷,說什麼大王的——」
「不是大王,是代王,就是鎮守在我們大同城的代王。」小陳娘子糾正。
這一說,徐氏恍然大悟了,太/祖爺打下了江山,分封諸子,幾大邊關重鎮里都分了兒子鎮守,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大同這裡,就是代王。只是這代王府卻與別處有些不同,代王朱樨是太/祖第十三子,脾氣十分暴躁,為此曾犯過被削過一回王爵,後來先帝登位,才把王爵還給了他,但代王的老脾氣非但沒改,還變本加厲起來,當街搶個饅頭什麼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這位王爺還有一個嚇人的愛好,帶著子孫橫行街市,袖裡藏錘,看見哪個路人不順眼,就照腦袋給他一下——小陳娘子說徐氏運氣好,就是為此,被搶幾個饅頭比起被敲破腦袋乃至丟掉性命是好多了。
代王這樣的行徑,直是拿百姓當畜生取樂,本地官員參劾他的奏本一本本向京城飛去,這回連賜還他王爵的先帝也受不了了,不好自打臉再貶他一回,但先帝也不是軟弱性子,發起惱來更狠,直接下詔令把代王府圈禁了。
這一圈就是八年。
大同百姓終於過上了太平日子,隨著時日推轉,一年年過去,代王府始終高牆矗立,朱門緊閉,百姓們漸漸忘了頭頂上還壓了這麼尊惡佛,到徐氏來此落腳時,日常還會提起代王的人已經很少了。
如今聽說竟是他,徐氏害怕里又生出納悶來,道:「陳家娘子,不是說代王在先帝爺手裡被圈了嗎?怎麼還能出現在大街上?」
這個問題小陳娘子也回答不上來,不過,有人能。
三五個身著青衣的衙門皂隸從門前匆匆跑過,小陳娘子是本地人,正好認得其中一個,就拉住了問道:「龔大哥,你可知道代王爺一家怎麼出來了?我們才見他從這裡路過,都嚇了一跳。」
姓龔的皂隸停住腳步,扭頭忙先反問道:「代王爺才從這裡過去?可有惹出什麼亂子沒有?」
小陳娘子道:「搶了徐嫂子家幾個饅頭,別的倒沒事。」
龔皂隸鬆了口氣:「還好,還好。」
小陳娘子道:「哪裡好,你看看,一條街的人都嚇得人仰馬翻!」
又追著問他到底怎麼回事,龔皂隸嘆了口氣:「八月里先帝爺不是薨了嗎?新皇爺登了基,大赦天下,赦到最後,想起還有這麼位叔叔來,就下了諭旨,解了代王府的圈禁,也就是昨天的事,今天就——唉!」
他一包苦水的模樣,小陳娘子聽了,臉色也跟著不好看起來。
這位代王別的本事不見得怎樣,可是真能活,數到如今,已是歷經四朝了,熬死了父親,熬死了侄兒——太/祖駕崩以後,本來先傳位了皇太孫,先帝厲害,起兵從侄兒皇太孫手裡奪過了皇位,從輩分論,代王與先帝倒是平輩的,因此代王又熬死了兄弟,直到如今又一個侄兒繼了位,把他放了出來。
這一出,好似惡狼出柙,從代王昨日解禁,今天就招搖過市來看,怎麼也不像悔改了的模樣。
「這可怎麼好,好容易才過了幾年安生點的日子。」旁邊的鄰居們伸長耳朵聽著,慢慢聚攏來,聽見是如此,臉上也都泛起愁來。有些曾親身遭過代王府荼毒的,更直接露出了驚恐之色。
另一個皂隸插嘴:「別埋怨了,我們才倒霉呢,你們惹不起,好歹躲得起,聽說代王爺在街面上出現,縣尊老大人匆匆把我們派出來,叫我們看著點代王爺,好歹別一出門就惹出大亂子——這不是開玩笑嘛,代王爺不來敲我們的腦袋就算不錯了,誰敢去管他!」
龔皂隸搖頭,重重嘆氣:「好了,別說了,說也沒用,誰叫我們吃這碗飯呢?走吧。」
幾個皂隸互相拖拉著走了,背影都一副垂頭喪氣的衰相,要說他們平日在街市上也算可以橫行一二,可是碰見代王這樣的大禍害,幾個皂隸便只如螞蟻一般,不夠他一捏的。
大同縣令給他們下的命令是「看著」代王,不過他們也不傻,聽說代王才從這裡路過不久,就不著急了,都把步子放慢,免得真追到了代王就不妙了。
但世事難料,皂隸們步子放得再慢,仍是跟代王一家遭遇上了——因為他們居然掉頭殺了回來!
皂隸們一下嚇得腿軟,差點扭頭就跑,慌張里又覺得有點不對。
——怎麼代王那一家子,看上去也挺亂的?
而且中間還少了個最關鍵的人物,代王本尊。
代王家人也看見皂隸們了,領頭的鮮衣男子腳步一剎,拎過未及閃避的龔皂隸來,伸手用力一指:「快把這兩個亂匪抓了!他們膽大包天,害死了我父王!」
龔皂隸衣襟冷不防一緊,嚇得五官都歪斜了,再一聽他的話,腦中更是嗡地一震,只能全憑下意識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
是徐氏和展見星。
徐氏也傻掉了:「我,我,民婦——」
天降一口重鍋,她唬得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了。
「大人是不是弄錯了什麼,小民家中只有小民和母親二人,在這條街上賣著饅頭,做一點糊口的小生意,斷不敢行那般大逆不道之事。」展見星忍怒站出來,拱手說道。
他不知道代王府的人又犯了什麼病,但這種天大罪名扣下來,那是無論如何不能認的。
徐氏回過點神,連忙跟著點頭:「對啊,大人,老爺們,民婦、民婦這樣的小民,怎麼可能敢害王爺這樣尊貴的人呢!」
皂隸們也覺得代王府人有點神經,徐氏攜子到亡夫家鄉這裡定居,是去衙門上過檔的,來歷人口清清楚楚,他家男人還死了,就剩下這麼貧弱的兩口人,就算和代王結過仇,想害,那也沒本事害啊。
鮮衣男子音量不減,大聲喝道:「就是你家做的饅頭毒死了我父王,我父王走出去沒多久就倒在了半道上,你還敢狡辯!」
毒毒毒——死?!
一條街的人都驚恐得停滯住了。
「大伯和三叔要是再來搗亂呢?我們還有第二間房子賣嗎?」
徐氏遲疑了一下。
「他們還罷了,只是叔伯輩,我們豁出去同他們鬧,未嘗沒有一點指望。但倘若他們搬出了祖父祖母呢?娘能不聽二老的吩咐嗎?」展見星道:「娘,有件事您別忘了,我們的孝期快滿了。」
徐氏失語。
當年熱孝里的那一次逼嫁能逃過,已算是拼盡全力抗爭的結果,再來一次,她已出了孝,連這最後一層自保的餘地都沒了,以死相逼不過是個名頭,她總不能真的去死,到時留下展見星一個,她要是被發現了女兒身,又將是什麼下場?
兒媳都賣得,孫女又有什麼不行。抓回去頂多養個兩三年,就正是好年紀了。
徐氏想一想,都覺得心裡慌突突嚇得厲害,忍不住拭了下眼角。這吃人的世道,想活活不下去,想死,居然還不敢死。
展見星安慰地撫了撫母親的手背:「娘,您別怕,我想好了才這麼做的。」
徐氏不安:「你說得容易……星兒,要麼我們偷偷跑吧?跑回南邊去,娘在那邊有些打小認識的手帕交,只要能回去,總會有人願意幫我們一把。」
展見星搖頭:「娘,我想過,但是沒法跑。我的戶籍隨爹落在了大同縣衙里,現在要走,李縣尊對我們老大意見,路引怎麼開得出來?我們身無分文,又如何走那麼遠路。」
如今路引制度雖說鬆弛了不少,但從南至北上千里地,孤兒寡母上路,怎可能不依靠路引,她們兩年前從南邊來大同,是用安葬先夫(先父)的情由老老實實去開具了路引的,如今別說和李蔚之有隙,就是沒有,也難以尋到理由說服衙門。
徐氏聽得沒了主意,十分後悔起來:「早知不聽你爹的,就將他在南邊葬了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