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章 禮崩樂壞止於劫(六)
末日般災難的突然來臨,擊潰了東西方的一切界限,摧毀了架構在生命之上的所有牽絆······活著,活著!
上意識中的道德被徹底忘卻,這個時候,誰還記得表演?
而下意識中的道德屬性卻意外爆發,無論自己再怎麽難,身邊有落難的,將死的,總會拉上一把。
也許隻有這個時候,生命之間的關係是此時純粹而非功利的。
天武大帝於天地城上,望著濃煙遮蔽的天空,轟鳴震動的大地,隱約傳來的哀嚎聲,忘情的狂笑著,隻是笑著,笑著······卻愣住了。
世界島上,大執政、大教皇、佛主,麵色蒼白的望著不斷陸沉的島嶼,口中喃喃咒罵著:“瘋子······這個瘋子!”隻是這世界島的陸沉,颶風呼嘯,天地搖晃的場景,卻在他們恍惚絕望中,不知不覺的停止了。
逐漸變得澄澈起來的天空中,逐漸浮現出一尊不知多高的巨大身影,光彩、雲霞、神聖,如同蠻荒走進這個世界的神祗,身旁圍滿了看起來強大無比,駐足虛空的神的仆人。
“我來告訴你們!這個世界有希望,這個世界,有神!”黑胡娃恨鐵不成鋼的望著已然成了半個廢墟一般,被寄予厚望的生命世界,吼聲如雷霆,驅散了漫天的陰霾,消散了一切輻射,潰滅了無比濃烈的高溫與毒氣,更是讓四處開花的蘑菇雲成了片片隱退的浪花。
言出法隨!
被削平了的馬紮驢山脈緩緩拔地而起,搖搖欲墜的天地城快速回複原本的金碧輝煌,就連陸沉了的世界島也轟轟的浮出水麵,天空風雲不卷,大地回複寧靜,七色海,黑水河、黃水河依舊波光粼粼。
所有生命仰望,熱淚盈眶,以那些創造了神,篤信了神的存在表現的最為熾烈與虔誠。
跪拜著,祈禱著,喃喃著,叫嚷著······
“請問您是真主,還是上帝?佛祖?天帝?”
一連串的小心而謙卑的詢問,差點讓竭力保持形象的黑胡娃一頭從九天之外載落人間。
白光巧笑出聲,宛如滑動生命星域的絕美琴音。
“······一定是天帝,隻有天帝才有王母······可沒聽說過那勞什子上帝有什麽老婆的!哈哈哈!”天武大帝縱情狂笑,匍匐在地的他,重生了一般,借助黑胡娃世界映射的反彈,將自己的聲音與勝利者姿態傳向遙遠的希望。
“天帝萬歲!”
“王母萬歲!”
“神明萬歲!”
······
聲嘶力竭的東方殘民,麵如死灰的西方幸運兒。
是啊,當年怎麽就沒想到給上帝找一伴侶?大教皇如是想,之於佛主,除了不住的念經掩飾眼前的尷尬已然無法可講。
大執政喟然歎息著,前一刻還是堅定的無神論者,此時卻虔誠的讓自己的世界觀徹底崩塌。
那不是神,是什麽?
黑胡娃天神映像,照徹原始星域、混沌星域、文明星域、自然星域。
原始星域的原始生命沸騰了,巫師們蹦跳著,嘶吼著······神的存在當然是他們夜以繼日,費盡心血溝通的結果,其他存在更虔誠了。
混沌星域······無知無覺,無感!
自然星域·····花開、花落、枯黃、衰敗······依舊!
文明星域表現的最為豐富多彩,下意識道德屬性因末日的離去和神的降臨疏忽間消失,正如其突如其來的乍現,而上意識中充滿表演味道的功利性道德,隻對“神”全心全意的道德,全麵爆發!
從西方到東方,無分彼此。
由此可見,生命的屬性大致雷同,盡管表現形式不同,說是一路貨色也並無不可!
而當黑胡娃接到生命星域小心翼翼的傳訊之後,一屁股坐在玄妙星域的天帝宮裏麵,再也說不出話來。
“東方禮神司、東方神之衛隊、東方神諭研究院、東方神之理論學習推廣學院、東方神儀、神表、神神威糾察院······”抱著厚厚一疊資料,輕聲讀著的白光也是目瞪口呆,漸漸說不出話來,一夜之間,光是湧現出來的以神為名義,研究、學習、理論、推廣的民間和官方組織不下數萬,而以神的名義,探究神的愛好,奉獻金錢、財物、珍寶甚至美女的請願信更是林林總總,光目錄都有數萬之多。
想象中能讓“人的神”滿意膨脹的所謂供奉,對於黑胡娃和白光來說,不光可笑而且有些可悲。
白光的願望很簡單,有個家,有個不會倒塌崩潰的房子······可文明星域的這些大人物們提供的奢侈與大手筆,簡直毫無用處。
如果神的煩惱靠凡人能夠解決,那麽煩惱本身就不會成為神的困擾;如果凡人的供奉,是神所依賴的,那麽這個神,不是騙子就是杜撰出來,安慰凡人的心的產物,反之亦然,明了了就是明了,否則永遠是自以為是的自尋煩惱。
西方世界提供的禮品與供奉清單名稱不同,實質不外如此。
黑胡娃與白光相對苦笑著,而一場波及四大星域,有關於禮神的大型遊行活動,正在所謂主宰的號令下,天才的杜撰下,緊張的籌備中。
······
丟下那些無用的紙,黑胡娃靜靜翻看有關於文明星域的歲月。
數千年的跌宕起伏在下麵的人看來,可能夠唏噓感歎上一輩子,可對於他而言,掃一掃,也就洞徹明悟了的。
文明不斷進步,人性與道德卻在不斷倒退,科技的出現更是開始了斷崖式的崩潰。
文明起步,一場部落之間的爭鬥,死者寥寥,即使國家出現後,所謂大的戰爭,陣營擺開,生命之間的互相屠戮,也不過以千數計算,且“不重傷”、“講道義”。
之後,是利益還是所謂的王者之心,殺戮愈盛,一次坑殺四十萬被譽為“千古戰神”,成了梟雄的典範,火刑柱上,動輒屠戮數十萬,綿延數個世紀,也成了權力盛景,一邊痛斥著,一邊效仿著。
生命的文明史充斥著暴力升級,權力巔峰者美化勾勒一切的動態血腥圖景。
在這樣一副圖景下,一切關於生命卑微的抗辯、偉大堅持的美好都被衝淡的幾乎看不見了。
不止春秋無義戰,這天下,可有義戰嗎?
迷茫,永遠存在!
利益驅使下,當文明的進步進化到可以輕易毀滅星球的時候,末路來臨,誰能置身事外?
晚了嗎?
完了嗎?
這就是生命存在的目的麽?
當世界徹底紛繁蕪雜似乎隻有末路的時候,當生命構建出來的一切應知應會的數量已經成了生命無法承載的重負的時候,當絕望與迷茫,苟且與娛樂至死完美填充到時空中的時候,不是自我毀滅便是天道劫滅,還能有什麽?
誰也不想做接盤俠,可總要有接盤俠。
現實的絕望,是不是非要比拚誰活在最後的時刻這麽不幸以彰顯自己的幸運?
同為生命,這是共同的悲哀,一場沒有未來的鬧劇。
“如果唐玄生在這裏,這個世界,會否同樣的結局?”黑胡娃默默的思索著。
整個星域充斥著元氣誕生的因子,如果不是拚命的作死,那麽一定會有足夠的時間誕生出超越星球的生命。
而最讓他無解的就是,知道了真神存在的時候,生命星域後續的一切舉動······幼稚的令人發指,無知無恥到讓神都覺得悲涼。
喚醒他們,給予他們神在的希望,難道就是為了這些······他們自己喜歡的東西?
難道“生命無需悲觀,希望一直都在;生命不要狂傲,因為那希望實在太過渺茫,更不一定出現在這個宇宙大世界裏。”這麽淺顯的道理都不懂?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黑胡娃越來越生氣,越來越想發火,隻是無論黑胡大宇宙也好,無論生命星域,都無法承載他怒火的爆發,隻能把多餘的火氣,經過與白光的友好協商,發泄到天帝宮那個寬敞的無邊無際的雪白雲床上。
“求神賜予我永恒的生命······”
“求神······保佑我家族人丁興旺,財源廣進!”
“我願把一切奉獻給神,隻希望您能在身邊給我留一個······工作的機會。”
······
不管黑胡娃想不想要禮物,喜不喜歡那些供奉,總之人家付出了,隨之而來的就是鋪天蓋地語言態度誠懇,極盡卑微之能事的祈求。
不斷翻看生命星域的時空過往:詩書禮樂貫穿始終,以德量之。
文明進化到了自我毀滅的止境,而禮義廉恥似乎都忘盡了,當然,嘴上都還朗朗上口、大言不慚著。
一場關於敬神、禮神、饗神,籌備了整整四十年的盛大儀式,在生命星域緩緩拉開序幕。
禮崩樂壞的表演,即使再熱鬧,再宏大,再鑼鼓喧天、計劃周密、推陳出新、竭盡全力,那麽能夠帶給玄妙星域眾修者的感受首先是無恥,其次是無聊,而後就是深深的厭倦,連一絲再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這個世界,我們不能呆了······”黑胡娃拉著白光的手,身後站著雲集修者。
他們站在天外,與世界比是那麽的渺小,連美輪美奐的天帝宮與周圍景色都帶著一絲寂寥的意味。
黑胡娃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脆弱,苟活無數歲月不過是為了白光那個簡單的夢。這麽多年的磨合下來,他發現,他是真的喜歡上這個絕美的雌性類人類生命。而為了她的夢,他繼續著早已經厭倦了的流浪。
他可以縱橫無數星域,穿梭任意宇宙。擁有無窮無盡的壽命,擁有常人無法想象的強大力量······卻無法得到常人想象中的生活。
對與他和白光而言,每一次世界的崩潰,希望的消失,便意味著漫長流浪歲月的開始。
在生命星域的生命眼中,他是無所不能,遍在而威武的神,可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們所想象的那個“神”!
最後一次神意掃描這個生活了二十多萬年的黑胡大宇宙,無論混沌還是原始、抑或是十分熱鬧的生命還是隨遇而安的自然,都感受不到一絲永恒的希望。
永恒,難道真的像那小子說的,需要在緣起的時候謙卑,在業力中的時候平淡而又超越自我,在劫滅之前,實現生命的整體躍遷與個人的超級進化?
真的每個生命存在都是希望所在?
那又怎麽能夠在引領大世界的同時,又彷佛置身事外一樣的平和而輕鬆?
哪個生命在站在世界的巔峰,擁有無窮力量的時候,不張狂得意又或者渲染威嚴,卻還保持著平淡、衝和?更不用說自認普通了······
如此簡單的過程,如此輕鬆的堅持······這麽多世界,為什麽還是看不到希望?
腦子裏亂成一鍋粥的黑胡娃目光忽然冷漠了起來。
從生命星域方向,無數太空船開著雙閃,在漆黑的虛空中形成一片燈火通明的航行線。
扯著巨幅的標語,播放著無數年來累積起來的關於神聖與雄壯的樂曲,不斷在太空中噴灑著鮮花。
而集合太空船的虛空投影中,赫然是黑胡娃以無比巨大光輝的形象,降臨人間時候的場景······反複滾動播出著。
這是······令神都頭皮發麻的盛大表演。
黑胡娃驚悚且汗顏著,更是自慚形穢著,起碼在白光麵前,他當不起神這個充滿想象力的稱號。
所有星域之間的屏障被黑胡娃隨手潰滅,帶著修者,他們靜靜的飛離黑胡大宇宙,向世界的盡頭閃現而去,再也不回頭望一眼。
身後,天地間驀然傳來一股無形震蕩,黑胡大宇宙正式開啟了劫滅的序幕!
······
禮樂的建立是為了在血緣關係的啟蒙狀態下,實現一種共同秩序的遵守,那麽當文明進化開始的時候,不管先前累積到任意道德高度,都會開始持續的崩潰著。
而劫滅的開始為一切畫上了一個句號,徹徹底底,完完整整的句號。
此刻看,沒有希望的世界,一切看空,一切大空,一切皆空也不為錯,將希望寄托在渺茫的前世來生也是一種優秀的逃避方式,起碼可以了心苦,滅執著,緣起性空。
單以幸福論,悠閑、寡欲、融入自然,此時的狀態無疑兼具了這幾個要素,雖然沒有未來,卻也是好的。
或者隻有劫滅來臨的時候,在一切虛無的一霎那,才會有遲到的覺悟,乍現的希望之光,帶著一絲絲悔意的回憶。
如果劫滅,那麽前麵所有的路,便都是錯的,卻再也無力改變什麽。
卑微、偉大盡在天地的動搖崩塌中喪盡;生命的嘶吼在這龐大時空的潰滅中,變得全無意義。
時空演變至此,似乎誕生出一個真理:生命全無意義!
不過因為這全無意義前加上迷茫與沒有希望,那便使得這個真理又成了一個偽命題。
隻是再也沒有任何存在可以去糾結什麽,抗爭什麽,怒吼什麽,悲壯什麽······
黑胡大世界的盡頭,黑胡娃猛然駐足,身後的修者陣營隨之止步。
唐玄從天際緩緩走來,帶著無盡的不真實感。
黑胡娃不確信的望著,而麵帶微笑的唐玄緩緩的走近,直到麵前。
兩個征服時空的生命,一個微笑、衝和,另外一個灰心喪氣甚至帶著些輕生的絕望。
黑胡娃背後,是熾烈爆發,驟然崩潰瓦解的無盡世界的最後一瞬間的燦爛,眼前卻是白發狂舞,渾身上下籠罩著一層白潤淺光的唐玄。
這樣的場合,這樣的相遇,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