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番外李香秋小傳
隆冬時節滿天飛雪,鴻蒙山下的嶽陽鎮,家家戶戶閉門不出,圍爐而坐絮叨著瑣碎家常。
許氏乃是當地有名的大戶,許家老太爺原是清貧獵戶,娶妻李氏而後好運連連,不過短短三五年間便置下了偌大家業,白手起家的事跡在當地流傳頗為廣泛。
天朝三十三年臘月初七,天命之年的許老太爺迎來了生命的終點。
“夫人,讓孩子們都下去吧,我,我有話……想單獨對你說……”
“好。”
李香秋擺了擺手,跪了一室的孝子賢孫便都強忍著淚水起身退了出去,盡管屋外滴水成冰寒冷難忍,但誰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許家長女許朝雲自小體弱,貼身伺候的小丫鬟紫蘇忙去搬來了火盆放在自家姑娘跟前,如此還是不夠,許朝雲還是被凍得嘴唇烏紫。
大娘子劉氏回頭瞧見了,急忙來到女兒身邊,心疼地抓其她的手直摩挲。
“雲兒,要不你先回屋烤烤火吧,廊下風大,你這身子骨怕是吃不住,一會兒若是有事兒再讓丫頭去喊你。”
“母親不用擔心,孩兒撐得住。”許朝雲一開口眼淚便落了下來,“祖父一向最疼愛雲兒,而今他老人家正在彌留之際,母親讓雲兒略盡孝心。”
話音剛落,屋內便傳出一聲隱忍悲痛的低泣,猶如杜鵑泣血。
許朝雲心頭一陣陣揪疼,深知祖父是撐不過今夜了,自她記事起,祖母永遠恬靜得像千年寒潭,許朝雲既未曾看到過她生氣也沒見過她開懷的樣子。
小時候許朝雲曾經問過祖父,祖母為什麽總是獨自一個人呆在小佛堂裏?祖母為什麽從來不和任何人親近?為什麽有時候祖母明明就在眼前,卻又總覺得她好像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時候祖父隻是笑了笑將她抱在懷裏,摸摸她烏黑柔順的發頂,要她多到外邊去玩耍,少待在屋裏胡思亂想。
祖父總說凡事多思無意,不如看開。
此刻許朝雲很想,很想衝進去,到祖父跟前,親口問問他,您這一生後悔嗎?照著別人精心策劃的戲本子,演了一輩子戲……
屋內,油盡燈枯的許老太爺麵上泛起異樣潮紅,渾濁眼底聚攏起了最後的光彩。
“你,你……”
許老太爺掙紮著想起身,李香秋忙脫了鞋襪,坐到床上去,費力地將他扶起來,讓他整個後背全都靠在自己懷裏。
夫妻數十載,他們之間甚少如此親密。
許老太爺有些受寵若驚,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孩子氣的燦爛笑容,他幾乎用盡了全身最後的力氣,顫巍巍地取下戴了一輩子,從未取下過的玉佛。
這尊玉佛比一般的要大許多,許老太爺費力地按下了背麵機關,玉佛立刻翻開成了兩半,露出一顆丹紅色的小藥丸來。
“夫人,待我走後,你將此藥服下,往後清明寒食,若你還看來墳前看望,我便知道你已經原諒了我。”
“我這一生,能與你夫妻一場,能有子孫滿堂,是無名大師的恩賜,大師已經仙遊,如今我也將離去,隻剩你了,夫人,我有愧……”
“別說了,我用不著吃這藥。”
李香秋淚如雨下,其實她比許老太爺還要年長幾歲,然則這些年她虔心向佛,不受凡塵俗世困擾,身子骨自是比常年操勞的許老太爺康健。
“你,你是不是全都想起來了?”
許老太爺錯愕,怔怔地將目光轉向老妻,至今,他仍然忘不了當年在鴻蒙山的初次相見。
她一襲白衣站在山崖頂上,而他在底下仰望,直覺仙女下凡也不過如此罷了,就在他看癡了的時候,她竟然縱身一躍,決絕得令人驚心。
彼時,他拚了命想衝過去接住她,可那麽高的懸崖,那麽遠的距離,如果不是輕功了得的無名大師及時出現,隻怕李香秋早在三十三年前就香消玉殞了。
無名大師不僅救了她,還灌她喝下了忘川水,抹去了李香秋之前的全部記憶。
對於起心想救人的許老太爺,無名大師給的回報便是一個安穩的人生和萬貫家業。
“老頭子,你不要死,再陪陪我,好嗎?”
李香秋哽咽,懷裏的這個男人,用盡了他的一生在討好她,事事順著她的心意,處處照顧她的心情,可她從未表達過她的感謝。
甚至得知無名大師坐化的噩耗後,受刺激過度昏厥,醒來之後便已經恢複了記憶,她也從未告訴過他。
無名大師便是雙喜,那個與她糾纏了半生的男人,盡管天朝建立以後海晏河清,她也如願以償尋到了雙喜,原以為從此以後便可以跟心上人雙宿雙棲了,偏偏天不遂人願。
雙喜身上的情蠱,會要他的命,那時候的李香秋絕望至極,隻想一死百了,但在死之前,她還是想盡辦法,說服雙喜落發出家,因為隻有斬斷七情六欲,才能保住他的性命。
李香秋沒有想到,雙喜早已看透她的心意,甚至假裝順從,實則早就打定注意要抹去她的記憶,讓她重新開始新的人生,而懷中的丈夫,便是他為她挑選的良人。
“夫人,既然以前的事兒你全都想起來了,能不能告訴我,你後悔嗎?你恨不恨我?”
“我怎麽會恨你呢?老頭子,是我錯,這些年你拿一顆火熱的真心來捂我這顆大石頭,怪我一直拉不下麵子,沒有早點告訴你,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如此美滿的人生。”
“香秋,香秋……”
許老太爺舉起的手還沒來得及摸到老妻的鬢發就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但他唇邊帶著幸福的笑意。
這一生,無憾了。
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許朝雲在淒厲的哀嚎聲中緩緩跪下,腮邊掛著晶瑩的淚珠兒。
下人們悲傷地在府門前懸掛上了白色的燈籠,過往行人便皆知曉府上有人離世。
幾隻矯健的信鴿從後院飛出,分散各個方向,將喪訊傳遞給遠方的親人。
三日後,許老太爺下葬,年邁的李香秋收拾得一絲不苟,那一天所有人親眼所見,她容光煥發,親自為丈夫扶靈,下葬時看著逐漸淹沒在黃土下的棺槨,眉眼溫柔。
頭七甚至一百天的忌日,均是李香秋親自操持,然後在春末夏初的一個深夜裏,毫無征兆地與世長辭。
許朝雲聽到消息時正睡得迷迷糊糊。
“姑娘,姑娘快醒醒啊!大娘子派人來說,老太太不成了,姑娘快起來穿衣服。”
“祖母她……”
許朝雲一骨碌爬起來,驚出了一身冷汗,急衝衝行至老太太院外,就聽得痛哭聲一片,其中有一道尖銳刺耳的哭聲讓許朝雲腳步一滯。
紫蘇見狀忙跑快了幾步前去打聽,不一會兒便跑回來說:“是嫁去臨縣的那位姑奶奶回來了,正巧就叫她趕上了,老太太沒了,咱們老爺也不能攔著不叫她進來見上最後一麵。”
“呸,祖母必定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想見到她的,光是提起她的名字都嫌髒!”
許朝雲神情悲憤,恨得眼睛裏快要噴出火來。
許家人丁單薄,老太爺與老太太膝下僅得一子,也就是許朝雲的父親許先臨,老太爺深覺女兒才是母親的貼心小棉襖,是以專門從許氏族親中過繼一女來陪伴老太太。
隻可惜許朝雲的這位姑母將將及笄,便在她親生爹娘的攛掇下,攀上了臨縣通判的兒子,迫不及待地高嫁出去。
聽說當年家中本是不同意這門親事的,因著臨縣通判官聲不大好,老太爺跟老太太擔心他兒子人品不佳,偏生這好意有人就是不領情。
許朝雲的姑母聽信了她親生爹娘的話,為了高嫁不惜與通判之兒私通,敗壞了自己的名節還以此作為要挾,要老太爺老太太將她風光大嫁。
最後,老太太出麵與這個恬不知恥的女兒斷絕了關係,將她的名字從家譜中劃去。
許朝雲對這位姑母無甚記憶,她出嫁時她尚且還不記事,長大後家裏人又甚少提及她,主要是畢竟養了一場,老太爺怕老太太傷心難過,故而嚴禁家中上下提及此人。
想不到,她竟然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姑娘,咱們怎麽辦?”紫蘇再次催促,急得肉嘟嘟的小臉上滿是汗。
許朝雲理了理鬢發和衣裙,重孝在身,她著的是素服且未施粉黛,再加上身子單薄,弱柳之姿惹人嬌憐,一出現便勾走了孫許氏兒子的所有目光。
“喲,這嬌滴滴的美人坯子,定然是雲兒了,快,快過來讓姑母瞧瞧,我可憐的孩子呀,你祖母去了,天老爺,為何不讓我見母親最後一麵,我的心都要碎了,母親,母親帶我一起走吧我不能沒有您啊……”
“姑奶奶,別這樣……”
劉氏出身書香門第,向來恪守禮儀規矩,最是見不得有人瘋瘋癲癲地失態,貽笑大方。
但她的話音剛落地,就遭到許朝雲的反駁。
“母親錯了,這兒可沒有什麽姑奶奶,祖父祖母膝下,隻有我父親一人,在您麵前撒潑打滾的婦人,是孫許氏,臨縣通判孫大人家的兒媳,與咱們家並無關係。”
“你!你!”孫許氏難堪得臉都漲成了豬肝色,氣得差點兒背過去。
孫良站了出來,他生得油頭粉麵卻自以為風流倜儻,饒是此時還不忘在許朝雲麵前搔首弄姿地擺出自以為是的帥氣姿勢,一開口更是拿腔拿調。
“雲兒表姐這話說得可不像名門淑女,也就我母親寬宏大量才不跟你計較,若是換了旁人,早就給你好好教導教導規矩了!”
孫良一邊說一邊給孫許氏使眼色,這趟他們來可是走投無路了有求於許家的。
想到家裏一屁股爛賬,孫許氏也不得不咽下窩囊氣,強擠出一抹虛偽的笑容來,她已經知道許朝雲不好惹了,於是便把目光轉向了劉氏,開始了比老太太裹腳布還要長的訴苦。
“嫂子就這麽看著我一個長輩被晚輩欺辱嗎?原先我還在家中的時候與嫂子情同姐妹,朝雲這孩子還在你肚子裏的時候,可是我忙前忙後地伺候。”
“如今是怎地了,這孩子長大了便不認我這個姑姑了,還出口傷人,原本我還想讓咱們兩家親上加親,如今看來,朝雲這孩子可得好生管教管教,才能進我們老孫家的門。”
“你,你說甚?”劉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溫婉的臉上也是第一次染上了薄薄的怒火。
孫許氏完全不會看人臉色,她幼年養在這府裏,受盡萬千寵愛,後來一意孤行嫁到臨縣去,日子自然是不如在許家舒坦,畢竟嫁過去之後才發現孫家不過就是個空殼子,老頭子官運不濟,當了一輩子通判,至今未能升遷。
孫許氏的丈夫就更荒謬了,年輕時貪戀女色,流連花叢虧空了身體,幾年前就去世了,不爭氣的男人死便死吧,偏偏他留下了十幾個妾侍通房和一屋子兒女。
孫許氏作為嫡母,為了保她兒子能順利得到老頭子的通判之位,不得不養活家裏那幾十張嘴,給老頭子營造一個其樂融融的假象。
但孫許氏帶過去的嫁妝早就揮霍得差不多了,眼看著坐吃山空,便把目光打到了許朝雲頭上。
這會子她的狼子野心已經盡人皆知了,可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且不說老太太剛去,就說老太爺剛過百日忌,按理許家所有子孫都守孝三年,三年後方可談婚論嫁。
孫許氏的腦袋是被驢踢過吧?竟然大言不慚地當眾說道:“我家兒子人品貴重,天資聰慧,今年必定能考中秀才,以後平步青雲指日可待!”
“要不是念著許家對我有養育之恩,我想著報答,也不會把這麽好的機會給你們,畢竟許家不過是小小的地方鄉紳而已,和我們官宦人家可不能比。”
“嫂子,我知道朝雲有孝在身,要不咱兩家先把親事過了明路,該給朝雲陪嫁的鋪子田地呢,就先交給我來打理操持。”
“我可不是貪圖這些身外之物,是憐惜朝雲體弱啊,有我替她分擔著,以後過了門,她就隻管安心當官太太,好好給老孫家開枝散葉,其他的都無需她煩惱,有我呢!”
孫許氏嘰哩哇啦說了一大堆,到最後還像是在施恩一樣,不僅如此,孫良還一臉他老娘說得很有道理的模樣。
許朝雲活了兩世,頭一次看見這麽臭不要臉的醃臢玩意兒,暴脾氣瞬間就上來了,不等劉氏有所反應,她就率先衝了出去,揪著孫許氏的衣襟,照著鼻梁骨,一拳拳砸了下去。
直到孫許氏鼻子眼睛嘴巴上全都是鮮血,兩眼一翻白昏死了過去,許朝雲才像扔垃圾一樣把她扔到了牆角。
眾人全都驚呆了,就連孫良也震愣了許久反應不過來。
許朝雲力氣不大,那是因為這副身體實在太弱了,否則著以她現代金腰帶女拳王的身手,一拳就把孫許氏的臉砸得稀巴爛了!
沒錯,她從現代穿越到這具同名同姓的身體裏已經有五六個年頭了,原主的身體也在她有意鍛煉下強壯了不少,不過天生底子薄弱,自然不能跟她在現代的身體相提並論。
但許朝雲已經很滿意了,畢竟她在這裏過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米蟲生活,不需要像上輩子那樣高強度地去鍛煉自己的身體。
為了避免穿越的身份曝光,許朝雲甚少暴露武力,今夜真是忍無可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