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這個寒冬的臘月,北風呼嘯,大雨飛揚……
到點了,火車緩緩地進了站。
她站起身,右手拎著一隻紅格大布袋,左手順手提起了那隻擱倒在地的笨木箱。他見了,不由分地接過來扛在了肩上。那一刻,她才發現,他真的長高了、長大了、長壯了,或許,也不再需要她了。
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緩緩地向檢票口走去……
在他還不懂事的時候,他們的娘就病逝了。
那次,突然的一次塌方將他爹和兩個哥哥全埋了。他那時還不知道什麽叫做害怕。他隻知道從那以後,家裏頭就少了三個人影,伴著姐姐們的隻是無止盡的淚水和飯桌上那永遠都吃不飽的飯。
直到有一,兩個姐姐在屋裏收拾東西,她們收拾地很快、很利索、也很多,滿滿三個包裹,大概家裏能賣錢的物品都在裏麵了吧。
正坐在門檻上耷拉著兩條腿的他,眨巴著眼睛望著她們就這樣徑直走了出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任他怎麽呼喚哭喊都無濟於事。就這樣,空蕩蕩破爛爛的屋裏,隻留下了他和她。他還記得,她是怎樣怯生生地拉起他的手,硬生生地將他拖進屋裏。她的手,那樣冰冷。
那一年,他5歲,她16歲。
他上學了,她就在家幫人縫縫補補,在廠裏做做臨時女工,勉強糊口過日子。
她去學校找他時,同學在那兒大聲地喊道:“牛華,你娘找你呢!”
然後,她回去了,眼裏滿是委屈的淚——要知道,她當時才二十出頭啊,正值生命最花樣的年華,卻早早地失去了那份本應屬於她的青春。然而,她的痛楚和憂愁沒人能體會和理解。包括他,因為她對他從來都是很嚴格的。
他和同學追逐打鬧踩壞了別人家的秧苗,她知道後,揚起手就是三五下;他玩泥弄髒了褲子,她就命他換下褲子,然後叫他自己動手洗,大冬的,他的手在冷冰冰的水裏浸泡得通紅,她也全然不顧;他頑皮,不心打破了人家窗戶上的玻璃,她把他關在柴房裏,餓了他兩頓。
他開始記恨她。
他學習一直名列前茅。她很高興,她當然是高興嘍。可她卻不知,那是他想離開她的一種途徑。他終於考進了一所名校中學——千裏之外。
他很少回家。可那次雙休日,她來信再三催促,於是他就回去了。
他回到家的時候,她正坐在門檻前剝豆,他意外地發現,很久不見的年輕的她,額角邊竟生出幾根白發來了。她抬頭見著他時,眼睛一亮,忙起身張羅著幫他拿包,又是倒水又是端凳,接著就下廚房忙去了。她的“殷勤”令他覺得有點不適,或許,在他的記憶裏可能隻存有她的掌印和訓斥聲吧。而且桌上,菜也特豐富,有魚有肉,這對他們家來可是十足的奢侈菜。飯間,她不停地往他碗裏夾魚夾菜的,嘴裏絮叨著“多吃點”“吃這個好”“那個也吃點”……她的“反常”讓他覺得不安,果然,不一會兒,她低語道:“你也大了,有些事,也得跟你明了……”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也就是那年冬吧,一次,咱爹趕集回來,不知怎的,就抱回了個孩子。爹,這孩子是半路撿來的……當時在山溝前發現他時,他的臉已經凍得通紅,兩隻腳在那裹緊了的被褥中亂蹬亂踢,聲音都哭啞了……爹不忍,就抱他回來了……也就在第二年吧,爹一次從東村回來,急忙地對娘,那東村頭有個痞子前年在外偷抱回一個老板的孩子,他本想敲詐一筆,卻不曉得那孩子沒日沒夜地哭鬧不停,引得鄰居們懷疑,沒轍,就把那孩子丟棄到了山溝裏……娘怕惹事,叫咱兄妹幾個都要守口如瓶……”她抬起頭來,瞟了一眼呆若木雞的他,繼續道,“唉,也就在前些吧,村長領了一對夫婦來找我……那女的……做母親的,不容易啊,那傷心的……都找了十幾年了仍不願放棄……”他像是在聽方夜譚似的,身子僵硬得一動也不動。半晌,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他們終於來了。他要走了。
走時,她一句話也沒,淚已經流幹了。是終獲解脫的輕鬆,還是深埋的悲傷?他茫然地看著反光鏡裏的她,越來越,越來越模糊。
從此,他過上了城裏人的生活,開始變成一個真正的城裏人了。
多年後,上了大學的他,似乎早已被這個喧嘩熱鬧的城市給“同化”了,對於她,似乎也隻是一個在記憶裏的影子。
那,母親打電話來告訴他,她來看他了。
坐在客廳裏的她,一頭枯發夾雜著縷縷的白絲,歲月的印痕在她黝黑的臉頰上穿梭著。
她目光呆滯若有所思地注視著牆上——那是一張他的新家的全家福,照片上,他笑得真燦爛……
她隻住了兩,便執意要走。走時,他去送了她……
一聲長笛,火車緩緩地進了站軌。窗口,那枯枝似的手臂仍在不停地揮動著,揮動著……寒風中,顯得那樣蒼白無力。
他緩緩轉過身,蹲下,開始放聲大哭,那哭聲,夾雜著這二十年的所有辛酸痛楚,夾雜著對她所有的愧疚,一起迸放出來……他母親告訴他,她的肺,已經壞透了……恐怕是熬不過這個冬了……
他其實不知道,她的肺早在多年前其實就已經壞了。
他其實不知道,他走後的日子裏她常夢見他,醒來,淚已浸濕枕頭。
他其實不知道是她哭著跪著求著村長帶她去見那對不能有孩子的夫婦的。
他其實不知道,那是她萬不得已,無力供他才編造的故事。
他其實不知道……她其實,就是他的親姐姐……。
黃昏,已悄然臨至。
他的哭聲,夾雜著絲絲的雨聲,被淹沒在了這臘冬的寒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