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清秋(三)

  人們都說,難過的日子一般度日如年,歡樂的日子卻往往過得快。


  我在應天長寧王府,一晃眼就過了八年。


  我要十五歲了。


  ……


  “陸舒筠!”麵前忽然冒出了燕江月的臉,“明日是你生辰,同我上街上去頑罷。”


  我來了癸水,正歪在榻上蔫蔫瞧著話本子,見他來了,也隻是奄奄一息一揮手:“邊兒去,明日是我及笄禮,去甚麽街上頑。”


  燕江月盯著我,半抱著手臂:“你這怎麽越大越虛了,不應該啊。”


  我氣若遊絲朝他翻了個白眼:“你個混小子,懂些甚麽。”


  燕江月看著半死不活的我,忽然眼波流轉,湊近了在我耳邊道:“筠兒你是不是肚子疼?”


  我“騰”一下子紅了臉,一把推過去,怒聲道:“燕江月你!”


  燕江月哈哈笑著:“我又不是真傻,我房裏那幾個丫鬟,年紀可都比你大的。”


  不知怎的,我忽然不大高興。


  我將往榻上一拍,哼哼道:“哎喲,還不知你房裏那幾個姐姐黃花依舊否?”


  燕江月立馬擺了一張嚴肅正經的臉:“那自然是了。小爺我可是……”


  “行了。”我翻了翻眼睛,“快閉嘴罷,聒噪死了,趕緊從我房裏出……”


  話還沒說完,他忽然就整張臉湊了上來,距我不過半寸,衝著我低低笑了一聲。


  我嚇了一跳,還不待動作,我就被突如其來的唇貼唇嚇得差點魂飛魄散。


  好半天,我才回過神來,一把將他退開。


  “燕江月!我還嫁不嫁人了!”我衝著他怒吼,臉上止不住地發燙。


  十六七歲的少年郎眉眼含笑,一雙桃花眼中眼波流轉,又輕佻又漂亮:“我娶你啊。”


  他擋住了屋中大半的陽光,整個屋子最亮的地方,恐怕就是他那雙眼睛了。


  我羞極,從榻上跳了起來,三兩下將他推出了屋子。


  關上了門,我一個人靠在門上,好一會兒平靜不下來。


  ……


  第二日一早,我便被拖起來梳洗,今日是承歡公主的及笄禮,雖說是在應天,但也斷然不能委屈了去。


  我迷迷糊糊,隻聽為我上妝的媽媽到了句:“好了,公主瞧瞧罷。”


  我睜開眼睛看著鏡中的自己……好像哪裏不對。


  “怎的沒有畫眉?”我轉頭去問。


  這一回頭,我立即瞧見了一截兒衣上的四爪蟒恣意張揚。


  他道:“我與你畫。”說罷便端了個小杌子到我麵前,一筆一筆細細描著,口中緩緩念道: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


  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


  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臉上癢癢的,我不禁有些想笑。


  隻聽燕江月道:“溫庭筠這一闕《菩薩蠻》今日倒是襯你。隻不過是這詞中的女子無人描眉,你卻是有的。”


  我麵上微紅,不敢答他的話。


  燕江月站起來,笑道:“筠兒,長寧王世子要尚主。”頓了頓,“尚的是承歡長公主。”


  父皇駕崩,如今當政的是我四弟弟士衍,我自然身份也水漲船高,從承歡公主成了承歡長公主。


  我不置可否,隻笑道:“世子爺要尚主?怎的,不要仕途了?”


  燕江月甩了甩額前的碎發:“朝中那起子事亂的很,不參合也罷,不過是個閑散王爺家的世子,做個駙馬爺豈不妙哉?”


  我低著頭,露出苦笑來:“世子爺不記得了?承歡長公主,許了人家了。”


  許的是漠北韃靼賁步爾的長子墨爾根,這親事在我周歲時便定下了,隻待我及笄,便要遠嫁漠北了。


  那少年郎攥緊了拳,站得一派風流颯遝,沉聲道:“我記得的。”


  江月哥哥啊,這世間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沒人能逃得開自己的宿命——哪怕我想抗爭到底。


  燕江月一撩袍擺,半跪在地:“下月,我親自送長公主回宮。隻是韃靼一事,耽擱許久,待此次回去,也該一並清算了。”


  他這話說的話裏帶話,我好似從裏麵聽出來點旁的意思。


  我大昭開國一十四年,這與韃靼的事兒便耽擱了一十四年,的確是該算算了。


  一月後,我上船時才發現,去的果真不止燕江月,竟還有長寧王燕齊諧。


  我一臉錯愕,誰知長寧王揮了揮扇子,笑道:“聽聞我們這回走的和運糧是一條道兒,從應天港順長江出海,繞過北海灣在天津港下船。應天港建了這許久,我還沒走過這條道兒,這回便一起隨你們嚐個新鮮。”


  我撇了撇嘴,長寧王上京,目的肯定不會那麽簡單。


  ……


  當馬車緩緩駛入宮城大昭門的時候,我不禁生出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大約有很多人從此處走過,也有很多人再也回不來了。


  進了殿中,我一抬頭便能瞧見我四弟弟坐在上首,繃著一張小臉兒裝嚴肅,他身後坐著兩宮太後。


  ——左邊是我母後,右邊是我四弟弟的生母程氏。


  我跪下叩首:“承歡見過萬歲,孝安太後,孝康太後,太後千歲。”


  身後的燕江月隨著我一起叩首跪拜,長寧王隻俯身拱手作了作揖。


  四弟弟忙喚我們三人落座。


  才坐下,就聽見我母後道了句:“筠兒和江月都這麽大了。小孩子家頑劣,辛苦長寧王了。”


  長寧王微微頷首:“長公主殿下極是乖巧討喜,哪有辛苦的話。”


  都是些客套的場麵話,輩分低如我和燕江月,自然是要沉默不語的。


  他們幾人又雜雜拉拉道了些這幾年的事兒,說道了兩句新開的第二批港口,半天繞不到正題。


  好半天,長寧王才咳嗽了兩句:“小王久居江南,賦閑的久了,但京中的事,小王還是略有耳聞的。如今的京師,與漠北韃靼可算是比鄰而居,呈‘天子守國門’之勢。隻是……這韃靼未免也太有些不守信用了。”


  果真,韃靼最近不老實,又沒事幹南下搶劫來了。


  “長公主這親事定得早,至今已有十四年了。當年我大昭開國伊始,國力疲敝,江南又有寧軍攪得百姓不得安生,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當初小王便說過,倘若真靠個女孩兒來穩固我大昭江山,還真是枉為父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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