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長安(二)

  爹爹原本就生的清瘦,如此一來,連顴骨竟然都突兀起來。


  我抬起頭來望他,竟發現他兩鬢霜染了似的,白了許多。


  他抬起手來,摸了摸我的頭發,歎道:“越兒啊,爹爹不怕養你一輩子,也不怕你今後坐老姑娘,隻是……隻是……咱們好端端的耕讀人家,女兒平白讓旁人壞了清譽……實在是……”


  他搖頭道:“爹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來。”


  我用帕子沾著眼睛,低聲抽泣道:“那能如何?”


  爹爹道:“那日那男子究竟給了你甚麽東西。”


  我稀裏嘩啦一陣亂翻,將那錠銀子翻找出來,丟在榻上,哭道:“還不就是這破勞什子!”


  爹爹將那銀錠從榻上撿起來,翻了個麵——銀錠的底下陽刻著一個“昭”字。


  爹爹驚呼道:“是了!那人定是昭軍中的兵士!聽聞他們那將軍玉麵陸四郎頗愛惜名聲,倘若真是他手底下人做的事,斷沒有不管的道理!爹這就帶你討個說法去!”


  爾後之事,想必我不說你們也清楚。


  總之就是我要嫁給陸將軍了。


  好幾日後我才緩過神來——嫁誰不是嫁,況且如今形狀,恐怕還是我高攀了不是?

  可當初到底還是閨閣女兒家,對成親這事還是頗有些期許的,聽聞陸冥之才提了親就大病了一場,心裏頭難受,哭天抹淚了好幾日。


  婚期定在二月初,地上積雪要化不化的稀爛著,黑不溜秋。


  我沒有母親,家中也沒有旁的女性長輩,連出閣時為我梳頭絞麵的都是昭軍女營中的葛媽媽。


  她板著一張嚴肅麵孔,活脫脫像是在辦喪禮。


  我瞧了害怕,便也一聲不吭。


  房中安靜得嚇人。


  忽而,我聽見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還是我們大姑娘生的好看……”


  這時我才忽然記起,葛媽媽是陸將軍原配妻子的乳母。


  我忽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微微有些酸澀,也有些疼,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


  但很快就被上轎的緊張興奮給掩去了。


  我不知道的是,我以後,會在這位喚作寧翊寰的死人的陰影下,活了很久……很久……


  譬如成婚當夜,他對著我,喊的便是他原配夫人的乳名。出口繾綣,情誼深厚。


  她叫阿嬰,是個好聽極了的名字。


  我不知道她是個怎麽樣的人,也不知道十七歲年少早殤的她究竟給陸冥之心口上留下了多麽不可磨滅的印記,我永遠隻能在自己的揣度和旁人的口中窺見一二。


  她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不像我。


  我覺得比那日晚上更難受的,是第二天早晨。


  當年我隻覺得委屈,如今想來,卻能理解些許了。


  我隻是他們眼中誆人騙婚,撒潑打滾的刁民罷了。


  第二日早上,我與眾人見了禮,大都是不輕不重給了薄禮,最重的一份卻是燕師爺的夫人。


  一對兒赤金紅寶絞絲蝦須鐲,金黃明燦,我還沒見過這般金貴的東西,推辭了半晌才接,道謝道了許久。


  隻聽她道:“這原先是在慶陽時有位王大人送的,我姐姐嫌爆發俗氣,就一直沒帶過,一直收在我這兒。如今便給了你罷。”


  這是陸冥之先頭夫人的妹子,閨名喚作翊寰。


  我愣了愣,隻見她上了黛的遠山眉輕輕蹙起,明是說不出的好看,我看起啦卻是含著嘲弄。


  我還不曾剃過眉,站在她麵前,像個鄉野村姑。


  縮在她身後兩歲的小肥仔,睜著一雙眼睛怯生生看著我——那是我的繼子。


  我方才抬起手,他便驚恐萬狀地縮了回去,慌了神似的喊道:“姨母……”


  燕師爺的夫人將他抱起來,輕聲哄著……


  無人理我。


  我當時便想啊,等今後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便好了。


  我的確是有過一個孩子的,是我費勁了心思,使了許多手段才得來的。


  是個早產的姐兒,貓兒一般的孱弱,還沒有活過十日。


  我那才起了名兒的簡姐兒沒的時候,昭軍在洛陽。


  洛陽啊,嗬。


  我一直規規矩矩喚陸冥之將軍,他也一直規規矩矩喚我夫人,我以為一輩子都會這麽下去。誰知,在洛陽,他頭一次喚了我的名字。


  你猜猜他說的是甚麽?

  嗬。


  “書越,我陸冥之對不住你。”


  他要稱王了,要娶廣陽郡王的女兒誠宜縣主,許的是平妻。


  那個冠了國姓的,有封號的女子,喚作溫琪孌。


  平妻嗎?別是委屈了誠宜縣主。


  她那周身的氣勢做派,同我坐在一起,究竟是誰像正頭夫人啊?


  待陸冥之稱王後,我與她誰也沒封正妃,還喚著陸冥之是將軍時的稱呼,都還喚夫人。


  “梁夫人”“溫夫人”的,好不刺耳。我已然懂了,好罷。


  溫琪孌哪裏是尋常的女眷,她手裏握著神策令呢,隻要那東西在溫琪孌手裏一日,陸冥之就得供著她一日,握緊了神策令,就不怕陸冥之狡兔死走狗烹。


  溫桓這個老狐狸,溫琪孌同他爹一樣。


  陸冥之長子五歲那年,溫琪孌有了一對兒雙生子。


  陸士衡不滿六歲的時候,也就是陸士衙周歲,他磕掉了一顆牙。


  衡哥兒在場。


  那孩子委屈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睜著一雙據說是酷似她母親的眼睛惶惶然。


  我記得他小時候親昵地喚陸冥之爹爹,後來變成了冷冰冰的父皇。


  定元三年,宮中新進了幾個女孩兒,十五六歲年紀,各個都是美豔動人。我呢?才不過雙十添一,卻早已形容枯槁,每天抄抄佛經禮禮佛,基本步入老年生活了。


  定元四年,陸冥之去了江南處理開海禁的事宜,竟然帶回來了個俏生生的小道姑。


  那小姑娘年不過豆蔻,又是市井上長大的,性子也跳脫,忽然蒙了寵,免不了要遭宮中那堆老仆的欺侮。


  我不禁想起了剛嫁那段日子,明裏暗裏也幫過她幾次,一來二去便也熟絡起來。


  念容在冷冷清清的後宮之中,也算是榮寵頗盛了,先有了舒笙,後有了士衍。


  我呢?老樣子啦。


  我已經二十五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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