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回:凜冬
建平二十年,十一月,連月陰雨稍歇,幹冷起來,有種要入冬了的感覺。
匡林裹著衣裘站在看花樓上,仿佛風一吹就能飄然而下成一張廢紙了。
他在似乎等些甚麽。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些甚麽,難道是昭軍的進攻?瘋魔了罷。恐怕是的。比起死亡來,更折磨人的是絕望。困守在一方狹小的天地,沒有依仗和依靠,沒有前路也沒有退路,著實能把人逼瘋。
所以,他現在是在……迫切地想要昭軍快些再攻一回城,迫切的想要死亡。
這真是一種惡心透了的感覺。
真定城從裏麵死了,一點點的腐爛到外頭來。每個人還都在拖著疲憊的身軀運轉勞作著,可是,那都隻是他們的軀殼罷了。
他們的靈魂,不是死了,就是瘋了。
秋疫不算太嚴重,可是卻許多沒有染秋疫的人出現了秋疫的症狀,大約是全都瘋魔了。
似乎過了許久,匡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還站在看花樓上。
忽然,他聽見震天動地的一聲炮響。
他險些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他抖了抖頭,捂住耳朵,覺得自己有些耳鳴。緊接著,他再次聽見一聲炮響——是昭軍的紅衣。
終於來了。
匡林心道。他甚至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來。果真是全都瘋了。
尋常攻城甚麽樣,今日攻城便還是甚麽樣,隻是抵禦力甚微罷了。真定城上的兵士幾乎全無還手能力,有的甚至連站也站不起來。
匡林有些神情恍惚,隻木樣地拚殺著。忽然後心一涼。
怎麽會啊,為甚麽會後心一涼,
他拚盡最後的力氣朝後望去,一名身著己方軍服的兵士朝著他張著弓,還沒來得及收回去。
哦,那還真可笑。
恍恍惚惚間,真定城的大門就開了。
有人跪在地上,山呼萬歲,高聲道:“屬下恭迎主上入真定。”
是大昭了。
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影一燈微。
家山回首三千裏,望斷天南無雁飛。
“前越建平二十年十一月,太祖入真定,圍城四月,終有果焉。直隸總兵匡林,年極少,方十七,隻知憑城堅用大炮,謀略不當,指揮有誤,終失真定。一箭矢入林後心,亡於當場,落城下,屍無存焉。
十二月,保定府歸降,獻兵甲,備糧草,予輜重。計紅衣十二門,佛郎機數十,火銃數百。
修養於保定府城中。前越遣使者,妄談和,未果。太祖拔槍北上,乃曰:‘奉天命,刺貪狼’。
先早時,有人語雲:北辰黯淡,渾水滔天,四海混沌,重寶將遷。天下大亂之時,不僅有群狼並起逐奔鹿;風雲變色之際,更可見北冥神鯤化飛龍。
神鯤化龍,計日待矣。”
——《昭史·太祖本紀》
今年冷的早,落雪也落得早,入冬以來更是冷得嚇人,陸冥之攏了攏大氅的襟口。雪片子沒了命一般朝下丟著。他哈出一口白氣來,喚道:“小五。”
燕齊諧正朝著手上哈氣,聞言抬起臉來,搓了搓手:“何事?”
陸冥之道:“我先前聽聞,南方下雪的時候他們都要打傘的。”
燕齊諧接話道:“那可不,他們那雪下下來就化,不得打傘嘛。咱們這兒這麽冷,進屋之前抖一抖,雪抖掉就成了。”
燕齊諧轉念一想,又問道:“你是在擔心寧軍嗎?”
寧軍趁著陸冥之不在的時候,趁機北上偷襲了一趟中原,目的是往西京洛陽打。
陸冥之道:“你倒是把我揣度的透徹。”
燕齊諧又道:“咱們又不是在西京沒留人,那幫家夥,你放心好了。如今咱們隻需一舉拿下京師便是。”
陸冥之問道:“日子可能定下了?你可是翻黃曆挑出了個黃道吉日來?”
燕齊諧道:“……這……可能也算是黃道吉日罷。不說是多吉利的日子,但總歸是個好日子便是。”
陸冥之抬眼問他:“何日?”
燕齊諧笑道:“咱們在那一日炸過宣平兵馬司,打過西安府,兵臨過永寧州城下。”他見陸冥之看著他眼中帶著笑意,便知陸冥之知曉他的意思了,於是他接著道,“臘月三十,除夕夜。”
果真是個好日子。
……
照理說,西京洛陽應當是要比京畿暖些才對,可今冬竟然是冷得一般無二。
月桂站在門口,打了門簾子,在外頭探頭探腦了一小會兒,便縮回了脖子,生生打了個寒戰。屋裏燒著炭火,自然是暖和,隻不過是冷熱一激,一時間沒
受住罷了。
月桂叉著腰,對著屋裏的梁書越道:“看奴婢厲害罷,要炭火說要就要回來了。”
梁書越“嗯”了一聲,道:“這又有何厲害的。不過是溫琪孌不在,那起子賤蹄子沒了依仗罷了。要說我還是正妻呢,不過要個冬日的炭火,還要仰仗他人鼻息……”
月桂被她這一句噎得沒了話說,站在那兒氣了半晌。梁書越抬頭看了她一眼:“你還傻站在那兒幹嘛呀,還不趕緊坐下。”
月桂聞言,拖過榻邊的小杌子,氣哼哼坐下了。
兩人半晌沒說話。
月桂過了一會兒,好似是忘了方才在生氣似的,又開口道:“昨日城中戒嚴了,說是寧軍在往西京走。”
梁書越不說話。
月桂幾乎要覺得她不會再回話了,想換個話題另說說,梁書越卻開口了:“他們要是真有打進西京那個本事,早就先一步攻下他大越的京師了。”
月桂:“啊?”
梁書越道:“大招軍隊還是有些本事的,不然也不會已攻至京畿重地。主上也不會留些不靠譜的人駐守在西京的。”
月桂呆頭呆腦:“為何?”
梁書越冷冷哼了兩聲,道:“他那心尖尖上的兒子衡哥兒還在這兒呢。還有溫琪孌生的那一雙小兒女,鬧甚麽也不會讓他們幾個出事的。”
月桂歪著腦袋想了想,忽然問道:“夫人你說,主上會不會不大喜歡衡哥兒。”
梁書越忽然怔住了:“怎會?他那樣忘不了他那位先夫人,怎又對她兒子不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