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新生
守著營帳的兵士今年才十四歲,是莫參將的大侄子,他抱著一杆槍,槍杆是木頭的,自己刷了漆,塗得黑漆嘛唔,他正把槍杆杵在地上,半抱半倚著,慨歎為何今日受降不讓他跟著去看,正惆悵著,忽的看見有人騎馬飛馳而來,刹那間就要到眼睛跟前了,他如臨大敵,立刻把杵在地上的槍拿了起來,隻見眼前那人渾身浴血,身上的衣裳幾近都看不出甚麽顏色,臉上也是血乎拉碴的一團,他認不出是誰,隻得舉槍抵擋,卻不料那人輕輕一撥就把他手中的槍撥在地上,那姓莫的小子駭的麵色發白,這時他卻聽見那個血人道:“是我!”
那姓莫的小子楞了一下,心道:“這是?小將軍?怎麽搞成這個樣子。”
陸冥之進了營,一路打馬直到帳前,帳前守著隨軍婦孺看他滿麵血汙,沒認出是誰來驚得張大了嘴,斥他道:“快下馬。”陸冥之意識有些混沌,聽聞覺得有道理,趕緊往馬下跳,跳下來又站不穩,一跤摔在帳前,掙紮半天起不來。
陸冥之仰起頭,抹了一把臉,似乎瞧見麵前是個中年婦人,他晃了晃頭,終於認出她是誰來了,他喚:“葛媽媽!”
那葛媽媽方才聽見外麵喧嘩,急忙出來瞧,還沒站穩就見一個渾身血汙的少年郎摔在他,剛想說些甚麽卻發現這少年郎是陸冥之,不由得驚呼了一聲:“怎麽傷成這樣?”趕緊吩咐,“還不快快喚個子始先生的徒兒來給小將軍瞧瞧。”
陸冥之從地上爬起來:“先別管我,阿嬰如何了?”
葛媽媽皺了皺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陸冥之急道:“快說呀!”
葛媽媽見他焦急也不好再隱瞞,隻好道:“日子早了十多日,夫人又自幼體弱……是以有些凶險……”看他麵色猙獰又忙補充道,“不過子始先生在哪兒看著,應當是出不了甚麽大事的。”
陸冥之撐著從地上爬起來,就要往裏衝。
葛媽媽忙攔他道:“小將軍進不得啊!”
慌亂間扯到了傷口,陸冥之齜牙咧嘴:“有甚麽進不得的!”
葛媽媽急得跳腳:“啊呀!你個男人家的不能看女人生孩子,這不合禮數!況那裏頭血腥氣重,小將軍進去怕是要撞了晦氣!”
陸冥之的傷口還在淌血,方才又是騎馬狂奔又是爭執拉扯,這會子頭暈眼花,葛媽媽的話全是在耳邊嗡嗡嗡的響,煩躁不堪:“甚麽禮法不禮法的,我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揭竿起義的人了你和我講甚麽禮法!如今阿嬰這般,我若不在她身邊那才是最大的晦氣!”說罷撇開葛媽媽,抬腳就往帳子裏進。
葛媽媽在後麵跳著腳:“那你起碼把臉上的血擦擦幹淨呀!”見他已然進去了,後一句話也變得無力氣來,“沒得嚇著我們夫人。”
先看見陸冥之的是顏初,他駭的直直跳了起來:“甚麽人!”看清來人之後大罵道,“你進來添甚麽亂!傷成這個鬼樣子也不去止血,這兒是缺你一個還是怎麽的?難道要我給你處理傷口嗎?!”
陸冥之顧不得顏初在他耳邊喋喋不休,隻上去看寧翊宸,她這會兒脫力昏了過去,兩縷頭發濕漉漉的貼在額頭上,幾個接生的婆子用帕子細細給她擦著汗。
陸冥之上去就要握她的手,又被顏初大罵:“你別把我施的針碰掉了!”緊接著繼續絮絮叨叨。
陸冥之腦子嗡嗡,隻想這顏初不是淡然灑脫的很嗎?怎麽是這麽個絮絮叨叨的樣子,老媽子一樣,他抬起頭來,問道:“她怎麽了?”
顏初見他神色,語氣緩和下來,道:“脫力昏過去了,給她灌了參湯,再施兩針就能醒來。”旋即又道,“我可顧不上你了,你自個兒撐著罷。”又喚他徒弟道:“白果過來!給小將軍止血!”
顏初又給寧翊宸施了幾針,她手指抽了兩下,睜開了眼睛,看見陸冥之輕聲喚道:“四郎……”陸冥之忙道:“我在。我在。”顏初在一旁囑咐:“夫人將參湯喝下去,我繼續為你施針,你隻管聽穩婆的話用力就好。”
場麵穩定了下了來,人人都各司其職,除了不知道要幹甚麽的陸冥之。
寧翊宸呻吟起來,呻吟之聲漸大,聽著痛苦不堪,陸冥之瞧著心如刀割,晃著顏初問他:“怎麽辦?會不會有事?”顏初大怒:“閉嘴!也不要晃我!再不閉嘴就出去!”陸冥之聞言立馬閉了嘴,坐在一旁,握著寧翊宸的手,低著頭不知道在想甚麽。
顏初半晌沒看陸冥之,倒是給陸冥之簡單處理傷口的白果發現了不對,陸冥之肩頭聳動,白果還以為是傷勢惡化還是上的藥很痛還是怎的,趕忙喚他。
陸冥之抬起頭來,竟是滿麵淚水,滴下來的眼淚在衣上潤濕了一片,白果有些驚詫,一時間不知出了甚麽事,一聲聲忙不迭的喊他師父,顏初回過頭來,又要斥責,看見他哭著實愣了一愣,隻歎口氣道:“白果出去罷。”
顏初忽的鼻頭也有些酸,他是救治過些產婦,也不是沒給婦人接生過,可丈夫也進來的卻是頭一回見,他心中酸澀,倘使末末還好好活著,這個時候,他自己是不是也在為末末擔心受怕,心如刀割,可如今他隻能看著別人的故事,心痛著別人的心痛。
顏初給陸冥之遞了塊帕子,道:“你把臉擦擦,沒得讓夫人擔心你的。”
陸冥之聞言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滿帕子的淚痕血汙,他把帕子攥在手裏,狠狠錘了自己一拳,這滿臉血的樣子,怕是已經嚇了阿嬰好久了。
寧翊宸大聲呼痛,使勁捏住了陸冥之的手,指甲在他手上留下了血痕,陸冥之顧不得手上,隻安慰她道:“阿嬰不怕,四郎在。”接生的婆子大聲叫喚著鼓勵寧翊宸:“夫人!看見頭了!”寧翊宸脖子上暴起了青筋,大口大口喘著氣,顏初指使陸冥之去給她喂一點參湯。
再一次大聲呼痛後,眾人終於聽見了嬰兒的啼哭,也算是洪亮有力。寧翊宸重重的呼著氣,轉頭終於看仔細了傷成個血人的陸冥之,眨了眨眼睛,有液體從眼角滑落,陸冥之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放柔了聲音道:“睡會兒罷,我在這兒守著你,如今咱們三個都好好的,以後永遠永遠都不會分開,你現下甚麽都不用管,好嗎?”這聲音低緩輕柔,聽了最讓她安心,她嘴角微微勾出了笑意,沉沉睡去。
陸冥之轉頭看了一眼顏初,還沒張口說話,就直愣愣的倒下去了,從坐著的小杌子上滾到了地下。顏初一邊歎氣一邊喚著徒兒進來,道:“小將軍傷的甚重,方才早就是強弩之末了,還支撐了這許多功夫,快些抬到榻上,給他好好敷藥治傷。”
麵向滾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陸冥之,顏初又不禁氣結:“甚麽你在這兒守著,最後還不都是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