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浴火
往日宣平侯府倒也是飛簷翹角,如今卻隻剩了一片廢墟,處處是烈火燒過後的痕跡,斷壁殘垣,殘瓦破礫,好不淒涼。走近了瞧,隻見一片廢墟上立了個老道姑,嘴裏喃喃的:“作孽喲……”
那老道姑在廢墟中翻找著,不時翻出個金的耳璫子,半截玉鐲子甚麽的,當她翻開半柵殘破的梨花櫥時,險些驚呼出聲——下頭有個三四個月大的娃娃,竟是還活著!她瞧著那個娃娃,小小嬰孩竟朝著她“咕嚕”了一聲,她趕緊將那孩子伸手抱了起來。
老道姑抬眼望了望,忽的發現個少年人朝這邊走來,趕忙抱了那孩子遠遠逃開了。
來者是當初宣平侯的嫡幺子,這廢墟裏頭曾今的小爺,陸冥之。他腳下似乎不穩,一個踉蹌跪倒在地。回來這一路,他瞧見了“自己”的頭顱被砍下,同家中男丁的首級一起懸在城門樓子上,他聽說了往日自己最疼愛的三妹妹白芷教人淩辱至死,他手摳著地上的瓦礫,卻一滴淚也落不下來,他聽見自己的牙齒咯咯作響,以及,聽見自己對身後那人說:“你家姑娘是要見我?”
陸冥之朝著堂屋的方向叩首三次,握了一把灰在手裏,起身而去,天邊一抹火燒雲燒得像那日宣平侯府的大火……
齊威侯府……
“你哥哥要殺我,你卻要救我,真不知齊威侯家的人是個甚麽意思?”陸冥之抱臂而立,臉色慘白,嘴上開裂翻起皮來。寧翊宸彷如早就料到他會是何反應,隻喚了個老媽子來為他倒水,口中道:“你隨我來罷。”
齊威侯家三四年前才遷到宣平,開牙建府的晚,府邸尚新,卻也建了祠堂,大門沉重,氣氛森然,隻聽寧翊宸一聲吩咐下去:“開祠堂。”兩扇大門緩緩推開,吱呀作響,仿佛陳年的興衰榮辱全揉在裏頭。陸冥之聽了,隻低著頭,看不清神色。寧翊宸瞥了他一眼,道:“怎麽,覺著我是個女兒家,開不得祠堂?”陸冥之不說話,寧翊宸又道:“寧琛上京邀功去了,這府中如今全是我的人。”進了門,裏頭黑漆漆一片,寧翊宸又吩咐:“掌燈。”
明明是個孩子,說話卻是成人的語氣。陸冥之心道。
她喚他過去,她踮了腳尖,掀開黃花梨雕祥雲紋的盒蓋,道:“你看看那頭上四個字。”
“治世文臣”嘛——這是她家的丹書鐵券,齊威侯封侯的丹書鐵券。她冷聲道:“你可知你家的上頭寫了甚麽?”她頓了頓,“開國元勳!”
“你可知寧琛斬你父親時說的甚麽?他說‘你道我是個書生,可我卻是朝廷的將首!’拿的一把尚方劍好是威風呐!他占的不就是‘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理?”說到這裏她似乎氣極,“我那庶兄寧琛是個甚麽人?弑父害弟,逼死嫡母,他怎麽謀來的侯位,哪個不清楚!你父親封疆大吏,鎮守宣平;家裏頭滿門清貴,代代都有得力的兒郎。那皇帝,竟要讓他,斬殺了你們全家?”
寧翊宸冷哼一聲:“倒是好一對昏君奸臣!那昏君,看著四方百姓疾苦不顧,到還想著建高塔;四處揭竿而起的不理,到先殺忠臣,斬元勳,狡兔死走狗烹上了!”她從後頭下人手中接過一物,仿佛使出全身力氣,猛地擲在地下,“咣當”一聲,整個地麵都顫了顫!
她抖著手指,指著地下那東西,對他說:“你看看!你好好看看!”陸冥之看向那半圓的鐵片,黃金嵌首,朱砂填字——那是他家的,宣平侯封侯的丹書鐵券!上頭“免死”兩個大字鮮血似的,明晃晃的刺人眼睛。
寧翊宸冷笑:“你看這多重的丹書鐵券,本該是多厚的君恩啊!可你現在敢說‘君恩四海’這四個字嗎?你如今能對那昏君道一句‘謝主隆恩’嗎?可惜你父親你大哥,好一番忠臣赤子心!臨刑前還要麵北拜過主上!”她緩了緩氣息,道:“冥之哥哥你原先是家中幺子,上有父兄護著,如今可隻剩你一個人了,你當如何?如今這般昏君奸臣當道,你當如何?這世道,大越的氣數可是快盡了。”
陸冥之猛地瞪大了眼睛,臉色慘白,呼吸起伏仿佛叫人掐了脖子喘不上氣。
寧翊宸隻道:“怎的?還非要我明了說出來?”言罷,她竟是跪倒在地,行了三叩九拜大禮,高呼一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陸冥之腦中一個悶雷炸過,眼中神色堅定起來,著了魔似的,道了句:“平身。”
後麵響了一聲,似是倒了個未點的燭台。寧翊宸眉頭蹙了蹙,道:“小寰子你也躲了半天了,還不出來,又不是沒讓你看著。”說著,後麵畏畏縮縮走出個小女孩,擰著帕子,低著頭,站到寧翊宸身後。寧翊宸道:“我二妹妹年歲小,還不曉事,許是嚇著了,冥之哥哥莫怪罪。”
言罷,她又讓後頭人取過一柄槍來,那槍頗重,幾近有寧翊宸兩個高,她使了全身力氣,卻硬是自己穩住了那柄槍,顫巍巍扶了槍站住,道:“這是你大哥哥陸冠之使的,破月槍。”那槍尾一點點錯彩鏤金閃起光來,“如今我將它交還與你,你接過它,便再也不是宣平侯陸家的四爺陸冥之。”
陸冥之接過槍,仰頭長呼了一聲:“大哥!”眼角滲出淚來。
寧翊宸道:“你走罷。”她渾身脫了力似的。
“阿嬰。”他喚。
“走罷,別回頭,從這裏出去,世上再無陸冥之這個人……”
他拱手俯身行了禮,柔聲道了一句:“後會有期。”
陸冥之轉身離去,身後幽暗昏惑,身前星鬥燦爛……
寧翊宸緩緩地,夢囈一般:“宣平,再不會是從前的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