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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別做夢了!小雪人!根本就不可能!嗚嗚嗚——太糟糕了!要瘋了!遲早會瘋的!不,是遲早會死才對!小雪人鬱暴得隻想就地倒下,一步也不想走了,可四周的空氣好似無形的手,拖拽著她的身體往前。心裏酸楚得厲害,狠狠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疼,但遠不及心裏那長年累歲的痛!為什麽她的生活和別人不一樣,和別人相比格外艱難呢?要怪誰呢?到底要怪誰呢?難道要怪她自己嗎?怪她不該來這個世界嗎?嗚嗚嗚——到底為什麽來這個世界呢?每天都這麽不開心,做什麽都毫無意義,活一天的意義無非就是向死亡靠近一點罷了!誰來救救她,誰來安慰安慰她多好啊!真的很想被人關心在乎啊!現在如果可以有人告訴她,人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麽,那該多好啊!她也很想好好活著,可,她太茫然太無助,太恐懼了!她恐懼這種渾渾噩噩的日子,恐懼這種說來就來卻不知道為何而來的悲傷!她再也不想過這種日子,再也不想這樣活著了,可她不知道怎麽改變現狀,到底要怎樣才能擺脫這種壞情緒呢?如果有誰來幫幫她就好了!如果世上真有神仙就好了!她悲傷又抓狂,邁開腳步狂奔起來,路過一間間蛋糕店,花店,音像店,玩具店,寵物店,精品店……她全都假裝看不見!突然間就討厭那些店鋪了,那些店鋪和她有什麽關係呢?隻會讓她傷心罷了!
救救我吧!誰來救救我啊!不然我害怕自己真的會死掉!小雪人一路奔跑,眼淚一邊狂流,冷風打在淚水淌濕的臉頰,疼得厲害!現在,她隻有一個想法,跑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去,一個黑暗的地方,一個安全僻靜又不被人打擾的地方,躲起來!可,那個地方在哪裏?是她的出租屋嗎?還是……天上?不,她才不去天上,那是人死後才去的地方。隻想找個僻靜的地方,一個人好好呆著,把淩亂的思緒理清,好好休息睡一覺,醒過來,她還是會好好活著的!她知道,現在她隻要好好睡一覺就好了,從前每一次不開心,都是在好好睡一覺後,就不治而愈了。快回家吧,快回到出租屋的床上,睡到明天,她又是長大了一天的她,比今天更結實的她!雖然跑得氣喘,跑得腿軟,但她根本不願放慢腳步,反倒是挑戰自己的極限般——讓自己的步伐快得像無影腳,快得雙腳不聽使喚,快得她都不知道要怎麽邁腳怎麽跑了——雙腿在變軟,跑熱的身子像被烘烤著的漸漸幹燥的泥塑,心口喉頭大口呼吸時灼熱刺痛——哎呦!腿突然就沒了一般,烘幹的身子猛地摔在了地上,碎成許多小泥塊四處攤撒開……呼!發生了什麽?我死了嗎?不,我不想死,誰來救救我,快來救救我,快把我拚裝好,讓我再繼續活下去!神仙!有沒有神仙!我一定沒有死,因為我還有意識,我一定是在做夢吧……
唔……一雙蒼老的粗糙的大手!是誰!正將她的身體碎片撿起並一片一片地拚湊!啊!眼睛!那雙大手捧起了她的眼睛,她望向他,是一個頭發眉毛胡子花白的老人家!老人家又撿起她的嘴巴,臉頰,鼻子,耳朵,腦袋……慢慢拚湊著……
“你是誰?”她瞪著一雙澄澈的大眼睛,全身上下裏裏外外都對他充滿了感激。
“你的眼睛映著一個愁苦的老人,那就是我。”老人望了她一眼,低頭繼續撿拾地上的碎片拚湊著……
“你怎麽不問我是誰?”她好奇不已。
“在我眼裏你是夜空最明亮的星宿。”
她笑了,讚歎道:“您說話這麽詩意,一定是詩人吧?啊,您一定是詩人,人們最崇拜的偉大的詩人!”
他卻立刻否定道:“不,這世上沒有什麽比我自己感覺到的自己更卑賤,更無價值。”
小雪人噤聲無語,想了半天,怯怯問了句:“為什麽?”
“我珍愛過的藝術,我在太陽下的季節,名聲,喝彩——我追逐過的偽善,隻留給我勞役、貧窮、衰老和孤單。生命永無長久,現在已所剩無幾,時光曾是我熊熊的烈焰,甚至燃燒在冰上,而現在那發狂的火焰已然結冰,我陷入了陰鬱和痛楚——記憶嚴酷地帶我回到流逝的時光,懷著悔恨與沮喪,我細細打量被消磨的歲月紀錄,縱然不能修補。我純潔而真誠地活著,在生命的盡頭我愉悅地感悟人類的每一點快樂帶著多少欺騙啊!我的眼睛因為看見太多而悲哀,我的心為世上每一件事情悲哀。終於結束了,我畢生的遠航,在顛簸的小船裏經過喧囂的海洋,我已來到世上最後的碼頭,整理好我生命的日誌,一切齷齪與美好的時光。曾經保佑癡愚的幻想,醉心藝術如崇拜偉大的君王,我現在知道了——太好了!那不過是彌天大謊,人們的痛苦卻真實,令人悲傷。一切都不能再撫慰我的靈魂……”
小雪人聽他用萬千感慨的詩意念念叨叨著,一邊看他用高超的技術將她一點點拚湊完整,一邊感受著他的悲傷而悲傷,悲泣著講:“所以,您也活得不開心嗎?我一直以為老人家們都是樂天派,以為人變老了就活通透了,就會快樂呢。甚至以為大藝術家大詩人們都很快樂,原來不是啊……”他沉默著轉過身去,之前霧蒙蒙的四周,瞬間變得明朗,她緊隨他的腳步向前,一邊感激道,“謝謝您救了我……可我不知道該怎麽感謝您……我能為您做什麽?”
他頭也不回,邊走邊講:“你不用謝我,我也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麽,你隻需按你自己的方式,完成你生命裏的使命。現在的你是還沒成熟的果實,不,還隻是花朵,一個快十八歲的孩子。我的眼睛隻有看到你成長,看到你結出果實,看到你完成自己的使命,看到你能完整地渡過這一生,我的眼睛,眼睛,全世界的眼睛,才會為之歡欣!”
他一直往前走,小雪人覺得自己和他走在通向另一個世界的路上,縱然四周空無一物,混沌一片。“可我想和您在一起,您可以不走嗎?要不,您就住在我的眼睛裏吧。留下吧,不要走,好嗎?”她很明白,他要去另一個世界,要和他分開了——這是人類的共同宿命。
“可我無法在你甜美的眼裏居住,我老了,腰彎了,天.國遞來了鑰匙,我掙脫不開命運的掌控……”突然,他停下腳步,麵對著眼前的兩尊雕像出神,小雪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它們,兩尊雕像都是人物:一個是喜悅的母親抱著身無寸布的嬰孩,一個是穿鬥篷的老人抱著衣衫襤褸的老漢。縱然他不說,她卻能懂,這倆雕像是他的作品。
“這是我二十多歲時雕刻的,這是我八十多歲時雕刻的。我畢生都在堅硬的岩石中雕琢別人的臉龐,結果卻都像我自己,我呈現的快樂和憂鬱,都是他們對我的影響。我追蹤著人們的輪廓,卻是模仿了我自己,我不知地雕刻出了我的所思所想。看著它們,我就能看到從前的自己。”小雪人伸出手去,想要觸摸一下雕像,卻被他猛然製止,“別碰它們!它們已是灰燼!”她嚇得一動不動,他立刻換了溫和的口氣,說,“或許在我離開前,應該再最後雕刻一次,作為禮物送給你,我的人生才更完整。你想要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