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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鴉並不吭聲,眼簾微垂,從煙盒裏拿出一根細長的香煙,對著燭火點燃,深深吸一口,吐出長長的一串煙圈。朦朧暗淡的燭光,映照著它麵無表情的臉,像一張古怪又空洞的麵具。小雪人隱隱發慌,正手足無措時,烏鴉聲音低沉地說:“坐吧。”瘦長的手指了指身邊的椅子。小雪人一時大腦空白,小心翼翼地在它身邊坐下,因想到兔子對她說的“我姐姐說你是它最好的朋友”而漸漸感到一絲快樂。


  烏鴉靜靜地坐著抽煙,小雪人靜靜地陪它坐著,一邊偷偷打量它,一邊尋思要說點什麽。大概是光影營造出的鬼魅美感,她竟然覺得烏鴉長得非常好看:大大的眼睛深邃明亮,高挺的鼻梁精巧醒目,薄薄的嘴唇似笑非笑,一張圓臉潔白如雪,一頭披肩的秀發漆黑濃密。她想了半天,才輕輕講了一句:“今天晚上停電了。”


  本以為烏鴉會不屑和她說話,沒想到烏鴉向上吐出一長串煙圈後,慢悠悠地說:“是沒電費了,我明天去交。”一邊撚熄煙灰缸裏的煙頭。


  小雪人在心裏“哦”了一聲,一時又大腦空白,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你真的打算不回家了嗎?”烏鴉偏過頭來,望著小雪人。


  小雪人迎上它的目光,飛快瞥了一眼那張好看的臉,又移開視線,沉默不語。


  “要不我送你回家吧?”烏鴉又問。


  “不!不要!”小雪人暗惱不已,身子本能地往後縮,想要離它遠一點。


  烏鴉略顯尷尬,清淡問道:“那以後有什麽打算呢?”


  小雪人怯聲回答:“我會一個人好好活下去。”看著烏鴉木然的臉,她又說,“你從前不也一個人嗎?隻是沒有離家出走……”


  烏鴉嘴角輕扯,笑了,又拿出一根香煙來點燃,說:“對,我是為了能多讀幾年書,至少要上個大學。”它動作嫻熟地吞吐著煙圈,又規勸道,“你也應該回去繼續讀書,讀書最是你現在應該做的事。”


  小雪人抗拒地搖頭,慍怒道:“我不想讀書,也不想上大學,我討厭大學!”從媽媽不給她學費那天起,她逼迫自己和學校絕交一輩子!


  “再過幾年你會後悔。”烏鴉帶著鄙夷的口吻。


  小雪人倔強道:“不會!絕對不會!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跪著也會走完!”她才不想跟烏鴉哭訴自己的遭遇和不幸,因為那一點用處都沒有,與其怪雕塑媽媽不讓她讀書,不如怪把她生下來並將她拋棄的親生父母!她突然更同情兔子,覺得烏鴉很討厭,現在她一點也不羨慕兔子有姐姐了。她不想再和烏鴉說話,於是,裝作有禮貌的樣子,說,“我該走了。”


  “你會後悔的,小雪人。”烏鴉無可奈何又似苦口婆心地說,又點燃一根香煙。


  小雪人!小雪人聽見烏鴉叫她的名字,感到莫名震顫,卻又想不出什麽緣由。隻是感覺烏鴉叫她的時候,跟別人叫的感覺不一樣……她困惑地在門前止步,突然想要和烏鴉多說幾句話,而說道:“哼,後悔,後悔不該來這個世界,要後悔的事那麽多,後悔太正常了!”也不管說出來的話多消極多可笑多輕狂!


  “也後悔認識我嗎?”烏鴉問,帶著神秘莫測又自信的笑。


  小雪人凝眉,低頭,暗想烏鴉話裏的意思,難道她和烏鴉真的早就認識?為什麽她完全記不起來了?她回過頭來,打量著烏鴉,輕蔑笑講:“對,後悔。”她故意說出傷人的話,心理上竟隱隱感到一絲快意!一種將壓抑在心底的積怨自由渲泄的快意,而這積怨來自雕塑媽媽,來自她生活的外在世界,也來自她內心的黑暗.世界。


  突然,烏鴉開始落淚,喃喃道:“所以,你把我忘了,對嗎?”


  看見它哭,她又感到一絲愧疚,無奈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她困惑極了,認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烏鴉,從小她和雕塑媽媽生活在一起,她的世界隻有學校和媽媽,再沒有別人。


  “你看不見我的傷口嗎?”烏鴉哭著問,一邊指著自己的心口,那上麵有一條白色的形狀怪異的傷疤。


  小雪人朝她走近兩步,想要仔細看清那奇怪的傷疤,卻被立刻嚇得魂飛魄散——那白色的一片竟然是無數蠕動著的蛆蟲!


  “啊——”她幾乎叫出聲,猛然從夢裏醒過來,趕緊下床開燈,半天回不過神。


  為什麽總是做噩夢,總是夢見兔子和烏鴉,它們到底為什麽牽絆著她?她困惑而不解,恐懼又無措,悲傷又無奈,各種情緒和念頭複雜交錯著在她身體裏劇烈湧動,而難過得大哭起來。窗外的風雨默契地配合著她的悲傷,儼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從天花板滲下來的雨水嘀嘀嗒嗒跌落在桶子裏,似乎在嘲笑她:哭,隻知道哭,小雪人,你沒用到隻會哭,永遠隻會哭。你覺得自己可憐嗎?世上比你可憐的人多著呢……


  她冷蔑地在心裏叫嚷:管你們什麽事?冷血的家夥!你們這些冷冰冰的雨水,無情又冷酷,在窮人的房子裏冷言冷語,是想要我的命嗎?


  她用雕塑媽媽罵她的詞匯“冷血”來咒罵雨水,自打住這裏之後,她強烈讚同書上說的“漏雨的房子會要了窮人的命”,而怒火中燒。她又想到自己變得和媽媽一樣麵目可憎,用著“冷血”的詞匯,殃及無辜的雨水,如同媽媽用“冷血動物”殃及無辜的她,而深感悲痛!她朦朧覺得自己從一個可憐的孩子,漸漸變成一個可憐的大人,和雕塑媽媽一般可憐的大人,和世界上所有可憐人一樣的可憐的大人……哼,她冷笑著,每一天都感到做人的無奈和悲傷,甚至想要用極端的方式了結人生。每想起自己的身世和命運,她的精神世界就分崩離析,混亂狼藉!

  剛才做的噩夢還殘留在腦子裏,心有餘悸中猛然想起什麽,她把書桌看了又看,把抽屜和房間翻找好幾遍,急得抓狂!她的蛋糕和雞蛋雞腿的確不見了!她的確是去了另一個世界麽?那不是夢?那是一個真實存在的空間?兔子和烏鴉都是真實的?可,要怎麽相信呢……又怎麽否定呢?

  她完全不敢再睡覺,連眼睛也不敢眨,生怕又做惡夢,隻盼著天快點亮。站在窗邊看著雨吹著風,淚水早已風幹,心裏空白又木然,空洞的眼睛惘如一片死灰,微微泛亮的天空襯得她好似一座靜默的石膏像。直到聽見鄰居家惠惠的開門聲,她的臉上這才有了活力,雙腳才恢複了腳力,走到門旁,開門:“惠惠姐姐!”親切地喊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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