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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④

  浙西,安塔縣城。

  這些年,雖說上頭提倡「共同富裕」,但再富庶的省份,也總有拖後腿的縣市。

  安塔就是這樣,倒也不是說它怎麼貧困落後,而是外頭日新月異的風吹得太迅猛,就難免被襯托得瞠乎其後。

  ***

  城際大巴一到站,就被守候多時的計程車司機給圍住了。

  ——「塔東塔東,五十塊一個人!」

  ——「有沒有去塔北的,還差一個人,上車就走啊,不用等。」

  ——「打表走啊,打表走,按表計價。」

  ……

  聶九羅安坐車上,聽這些帶口音的普通話,離鄉太久,她已經不會講方言了,但聽還是聽得懂的。

  直到乘客和拉客的都散得差不多了,她才下了車。

  車站很小,來一班車就來一撥熱鬧,現在熱鬧散了,頗為冷清,西墜的日頭也冷冷淡淡的,一點點往下沉。

  聶九羅拖著行李箱往出站口走。

  聶東陽手裡團了本雜誌,正在出站口處東張西望,一別十七八年,這人倒是沒怎麼變,也就頭髮白了些、臉肉垮了些。

  見到聶九羅從站口出來,聶東陽愣了一下,忙打開手裡雜誌內頁的人像比對,然後又驚又喜,沖著她揮雜誌:「夕夕,夕夕啊。」

  聶九羅徑直過來,一臉接受採訪時端出的無懈可擊微笑:「大伯。」

  聶東陽笑:「我眼看著人都走沒了,還以為你沒上這趟車呢。」

  聶九羅也笑,轉動腳踝,給聶東陽看她短靴的細高跟:「跟高,走不快。」

  聶東陽誇她:「哎呀,出息了,都上雜誌了,厲害厲害。走走走,先上車。」

  ***

  聶東陽開的是輛簇新的沃爾沃。

  坐進後座,聶九羅順手查了一下,這一款的落地價大概三十萬左右——三十萬,嗯,是拿她們家小半套房子買的。

  車入路道,聶東陽跟她拉家常:「夕夕啊,你可太久沒回來了。芸芸拿雜誌來讓我看,我開始都沒敢認……怎麼改名字了?」

  聶芸是聶東陽的女兒,她的堂姐,兩人差了一歲不到。

  聶九羅:「藝名。」

  「哦,藝名,」聶東陽感嘆,「藝術家就是厲害,還得有兩名字,哦,對,單子。」

  一邊說一邊把一張寫滿了字的紙給遞了過來。

  是冥誕的各色花費,共計兩萬六,包括黃紙、貢品、大祭的活魚、請棚匠搭棚的錢、請鼓手奏樂的錢,聶九羅粗略掃過,說了句:「辛苦了,我轉賬給你吧。」

  聶東陽說:「嗐,不著急。」

  邊說邊去摸手機,想把支付碼調出來給她掃,哪知聶九羅沒再堅持、真「不著急」了,撳下車窗看外頭的街景。

  聶東陽只好把手機又放了回去,頓了頓,又給她說起後續的安排:「夕夕,今天大伯就不招待你了,明天事多,我回去還得跟人交代交代。明兒你得早起,我七點半去酒店接你,到地方了燒紙、拜祭,也就忙這一天。晚上放鬆一下,我讓你伯娘找家好飯店,咱們一家人一起吃頓飯、好好聊聊。」

  聶九羅說:「飯店就別訂了吧,浪費錢,我想吃伯娘燒的菜,就在家裡簡單擺一桌好了。」

  聶東陽也覺得這樣更加實惠,但嘴上還得堅持一下:「家裡做太不上檔次了吧,那多不像樣。」

  聶九羅笑起來:「一家人嘛,不講究。」

  ***

  酒店在中心城區,周圍有不少餐館,聶九羅隨便在一家解決了晚餐,原本是要回酒店休息的,都走到大堂了,又改了主意。

  她想去舊家門口的那條路走走,看看路兩邊那些打葯之後會掉蟲子的樹還在不在,也想看看在路的哪個位置、仰頭能看到父親最後站立過的那幢樓。

  然而設想得容易,施行起來一頭霧水。到底是近二十年過去了,安塔發展得再慢,也已經面目全非——很多舊有的街道加長、拓寬,很多不是街道的地方變成了街道,很多地標性的建築如學校、醫院等搬遷……

  她完全認不出來了。

  夜晚風涼,頻掀她風衣衣角,她抱住胳膊打了個寒噤:故鄉,遠不是一個地理方位那麼簡單,它是地域、特定的年份、特定的人和特定記憶的綜合體,增減一分都不再是那個味道——離鄉多年的人,返回的從來不是「故鄉」,只是別人現在生活著的地方罷了。

  所以,也別故作風雅地在這懷舊了,無舊可追。

  她調出手機導航,規劃了一條最短的路徑回酒店,才剛走了一小段路,第六感的警鐘驀地大響。

  有人在看著她,或者說,跟著她。

  聶九羅怕自己是疑神疑鬼,還特意多走了一段路以佐證。

  還真有,遙遙跟著,但「跟蹤」的技巧完全是菜雞水平,有兩次,她故意裝著在商家櫥窗前梳理頭髮,利用玻璃映景,把這人的身形樣貌看了個滿眼。

  是個約莫五六十歲的瘦老頭,看著挺斯文,但有些木訥,穿洗得泛白的休閑夾克,蹬一雙邊側已經有些開裂的運動鞋,身形不是很靈活,有一回腳下一滑,差點絆倒。

  見鬼了,這些日子,她怎麼老遇到沖著她來的莫名人物?這要擱著平時,她多半會猜是變態跟蹤狂,但現在非常時期,老忍不住往炎拓同夥這方面去想。

  她繼續大步流星往前走,短靴的高跟蹬蹬戳在地上,很有氣勢。

  走了十來步左右,突然一個定身,然後掉轉方向,直奔這老頭過來。

  這老頭步子沒她大,跟著攆時幾乎是在小跑了,忽然見她徑直過來,嚇得手足無措,然後慌裡慌張蹲下系鞋帶——然而鞋帶並沒有松、無帶可系——又忙著在地上摸索,彷彿剛丟了東西。

  摸索了沒兩秒,一雙絨皮面的方頭短靴已經杵到了眼前。

  老頭不得不抬起頭,然後訥訥站起身。

  聶九羅說:「你跟著我幹什麼?」

  目光和語氣都咄咄逼人。

  老頭強作鎮定:「沒,沒呀。」

  路人已經有往這頭側目的了,老頭顯然很不習慣這種關注,蒼白的老臉騰一下漲得通紅,連看一眼聶九羅都不敢了。

  聶九羅:「我看見了,你從第一食品那裡,跟了兩條街。」

  這老頭顯然不擅長撒謊和對質,第一回合就兵敗如山倒了:「我認錯人了……我就是看你長得好看、像我認識的人……對不起對不起……」

  他聲音發抖,這麼大年紀的人了,居然像是考場作弊被抓個正著的小學生一樣,就差沒哭出來了:「對不起對不起……」

  他抬手過頭,似是要討饒,又像是覺得丟人遮臉,連連後退,然後轉身快步離開:「對不起對不起。」

  這要真是個沒臉沒皮的老變態,聶九羅也就呵斥兩句算了,但看著實在不像,「戲」也有些過,她心裡犯嘀咕,不覺反跟了上去。

  那老頭本就慌手慌腳,聽到身後靴跟的敲擊聲如影隨形,再一回頭,看見她居然跟來了,更加是六神無主,到末了,簡直是倉皇而逃了。

  聶九羅忽然好笑,整得她像個變態女流氓,跟蹤人純良大爺似的。

  那老頭竄進斜前方的小區大門,小區內高樓林立。

  聶九羅收住腳步,預備就此打住,就在這時,小區門衛的聲音傳來:「老詹,回來啦……哎,你跑什麼啊。」

  ……

  賣乖套話於聶九羅來說是一絕,更何況是對付一個本就空虛無聊、見到狗都恨不得拽住聊兩句的門衛大叔,不到十分鐘,她就把剛那位「老詹」的信息打聽了個全乎。

  這人叫詹敬,是個老單身漢,據說曾經當過中學老師,後來因為生活作風問題被開除了,工作就一直不太穩定,東家干半年,西家做六月的,最近在一家足療店幫忙干雜活,每晚都差不多這個點回來。

  十多年前吧,有好心人牽線,給他介紹了一個女的,女方比較積極,一直幫著買菜做飯洗衣服,剃頭擔子一頭熱了一個月,見他沒反應,女方惱羞成怒,對外嚷嚷說他耍流氓、要去法院告他。

  這事沸沸揚揚了一陣子,最後沒了下文,但從此之後,詹敬避女的如避母老虎,生怕授人把柄、又被人指指戳戳。

  ……

  好吧,聽起來也就是個可憐又可悲的老頭,不像是能當炎拓同夥的,聶九羅摸了摸自己的臉:可能真是因為自己長得像他認識的人吧。

  ……

  這事於她,又是當日的上紙一筆,折星扔進箱子之後,就此掀過。

  ***

  如聶東陽所說,第二天是受累的一天。

  聶九羅早起之後就沒消停過,一直在當工具人,讓點鞭炮就點鞭炮,讓磕頭就磕頭,唯獨讓哭的時候哭不出來,好在她有準備,攥了瓶眼藥水在手裡,低頭的時候往眼睛上用力噴擠,再抬頭時,淚水漣漣,效果非常到位。

  聶西弘的十九年冥誕,算是圓滿結束。

  當然,日程還沒完,下一項是家宴。

  聶東陽早換房子了,高檔小區里的大平層,三室兩廳兩衛,聶九羅沒來過,一進屋就興緻勃勃:「大伯,不介意我參觀一下吧?」

  聶東陽也有心顯擺:「嗐,瞎客氣什麼,隨便看隨便看。」

  廚房裡,聽到動靜的伯娘揚高聲音:「是夕夕吧,夕夕到啦?」

  一地有一地的風俗,這頭過冥誕,嫂侄之類隔了一層的不用參加。

  聶九羅於是先從廚房參觀,順便跟裡頭忙活著的人打招呼:「伯娘好啊,芸姐忙呢。」

  廚房裡熱氣騰騰,灶上的砂鍋雞已經沸滾,嗤嗤往外冒香氣,伯娘比從前胖了足有兩輪,滿面紅光,一手抓鏟一手撒鹽:「夕夕啊,我這走不開,你先坐啊,待會就上菜。」

  聶芸在邊上洗菜,她抽條長個了,但長得有點太高,人愈顯精瘦,背也有點駝,她客氣而又靦腆地朝聶九羅笑,笑里還帶了點自卑。

  聶九羅離開廚房,鏟勺聲聲中,隱隱傳來伯娘對聶芸的數落:「你怕見人啊,一點氣勢都沒有,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沒爸媽的那個呢……」

  聶九羅笑了笑,這話,她就當是對她的讚賞了。

  看了一圈下來,她約莫有數:房子雖然大,沒裝攝像頭,大伯和伯娘是老派人風格,主卧的傢具都是實木打的,梳妝台、大衣櫥都帶鎖,如果有什麼貴重東西,估計就是放那了。

  上菜還得等一段時間,聶東陽拉著聶九羅在客廳里看電視,是地方台版的市民大挑戰,普通市民參加遊戲,失敗得各有千秋,惹得聶東陽哈哈大笑。

  聶九羅:「大伯,我去下洗手間。」

  聶東陽嘴上應著,目光不離熒屏。

  洗手間挨著主卧,聶九羅走到門口,故意把門關出聲響,然後一閃身進了主卧,摸出兜里的真絲手套戴上,又抹下手上環圈端頭的珍珠——她連手銬都能起開,這種家用的抽屜鎖,更是不在話下了。

  她一一開鎖檢視,途中經歷一重小兇險:伯娘過來上洗手間,看見門關著,問了句,有人啊。

  聶九羅迅速趴伏到床邊,就聽聶東陽亮起嗓子嚷嚷,夕夕用呢,你等會,要麼就去用小的。

  伯娘哦了一聲,又汲拉著拖鞋回廚房了。

  聶九羅吁了口氣,重又爬起,一切都進展順利,在大衣櫥靠下方的第三層抽屜里,她找到了自己想找的。

  裴珂的翡翠白金項鏈。

  她盯著看了兩秒,拈起了放進兜里,又把自己帶來的那根贗品依樣放進去、關屜上鎖。

  ***

  家宴開席,算是賓主盡歡,聊得都是客氣話,說的都是家常事,伯娘問她干捏泥人這行賺錢不,聶芸有點難為情,小聲糾正母親「那叫雕塑」。

  聶九羅笑笑:「也跟捏泥人差不多,掙得……時好時壞吧,幾十萬差不多。」

  伯娘驚嘆:「幾十萬啊!」

  轉頭就埋汰女兒:「你看看你,掙得沒人家一個零頭。」

  聶芸的頭垂得更低了。

  ……

  酒過三巡,聶九羅擱了筷子:「大伯啊,我這趟回來,有件事想跟你說。」

  聶東陽茫然:「啊?」

  伯娘臉色微變,在桌子下頭踢了聶東陽一腳:她早提醒過聶東陽,過冥誕就過冥誕,別把這丫頭搞回來,她現在長大了、有錢了、主意大了,萬一要討回父母的家產可怎麼弄!

  聶九羅說:「當年我爸媽出事,家裡房子啊什麼的,都是你們經手辦的。你們還記不記得,裡頭有我媽的一條項鏈,翡翠墜子、白金鏈的?因為是我媽貼身帶的,有紀念意義,這趟能不能讓我帶回去啊?」

  聶芸有印象,輕輕「啊」了一聲,正想說什麼,腿上挨了親媽一腳。

  伯娘說:「夕夕啊,你是不是記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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