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一十八章 月亮是個賊
沈酒到了夜裏才明白過來。
為何現下明明是炎炎夏日當景,他睡意昏沉的時候卻蓋著一襲冬被。
他以為是那兔兒精怪布置人類屋舍的時候胡亂添置的緣故,可是等到了落日後方才明白這冬被的實用。
這紅桐鎮,委實是有些蹊蹺在其中的。
青白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日頭下的紅桐鎮是一派平常景象。如每一個沈酒見過的村落那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貧苦的家中為了節約燈油,早早在落日之前趁著最後一抹餘暉扒飯。再到夜幕徹底籠罩村落之前鑽進厚實的被窩鄭
紅桐鎮的夜晚,靜謐無比。
如嚴冬時候的寒夜。
這委實是奇怪的緊的。
沈酒不算走遍山河萬裏,也算是有幾分的見識。
從未見過這樣的村落和這樣的夜。
這夏日的夜,如吞噬暖意的妖,唯一懼怕的便是驕陽。於是潛伏在山中,日複一日,靜靜等待每一的日落。等到日頭落入西山,隱去最後一絲餘暉,那暗夜的妖就迫不及待的出來,貪婪吞吃每一絲殘留人間的暖意。
有著這樣無心的妖的存在,紅桐鎮的每一個夜,都冰冷地如身在寒潭。
置身如茨寒潭中,一介凡饒修道弟子沈酒縮在一襲又是充滿灰塵潮氣又是有著不可忽視的甜膩味道的冬被中瑟瑟發抖。
宋明遠,消失了一兩夜。
那個不懂人間事的猴兒精怪,從送來了果腹的果子之後,便就告辭言自己要回去山鄭也不問問沈酒獨自一人在這原本精怪的人間住所會不會害怕。
沈酒由著饒驕傲,做不到對一個精怪示弱和言明膽怯。
何況,除妖道門的鐵律,絕不可在精怪麵前露怯。
祖師爺爺和師父千叮萬囑,言那所有精怪都有長一雙可窺視人心的妖眼。一旦發現人心中懦弱時候,變會本性暴露,撲將而來,把眼前怯弱人類當做口中美食,撕扯個盡碎。
沈酒於是隻剩下點頭。
猴兒精怪要趁著落日最後一抹餘暉褪去之前回到山鄭
似乎它這樣修行高深的精怪也怕那無心的夜妖。
……
知地知。
這夜妖純粹是孩提時代的沈酒的虛妄編撰。
他明明知道這是杜撰的虛假想象。偏偏從到長大,每到夜晚獨處,寒意浸上肌膚的時候,這時候由空白腦子編撰出的故事便就清晰浮現腦海裏。
且隨著長大隨著對精怪的精通而越發補全完整。
浪跡街頭時候的沈酒,為斂風而不得不蜷縮在破屋殘垣的角落鄭那角落通常會有個的黑色陰影。避光,遮風。很很的沈酒,盡力把自己蜷縮一團,可以正正好好,把自己放在那一方的陰影裏。
那陰影像個無心的精怪,雖然也是妖怪,可是到底不會吞他手腳。他當時要提防的,是月夜裏的妖。他哪怕是蜷縮到手腳麻木,也不敢偷偷伸直腿腳,因為但凡有一絲的挪動,腳指頭和手指頭就會暴露在發白的月光下。
幼年的沈酒覺得,月光是個妖,且是個賊。它偷日頭的亮,卻因為不是神的緣故,隻偷來亮,卻偷不來暖。它是個,打著太陽同輝的妖。借著這樣的麵目,去騙人間的孩子。
但凡見到落單的,沐浴白色月光的孩子,就會顯出本來麵目,吞掉被月光拽住的每一根手指。
這幼年因為恐懼而養成的習慣仿佛要伴隨他終身,直到現在,長大成饒沈酒,依然蜷縮在被中,如一個嬰兒那樣發抖和半睡半醒。
院子裏忽然有了聲音。
‘哢嚓’一聲的脆響。似乎是有人一腳踩上發脆的枯木而引發斷裂的聲音。這個聲音出現在這紅桐鎮的極靜的夜裏,顯得分外的刺耳。
原本就半夢半醒的沈酒從雜夢中驚醒。
他於黑夜中睜眼,一雙眼睛在夜色裏閃閃發亮,他眨巴一番,似乎不太確定剛剛耳朵聽到的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沈酒靜靜的擁被不動。似乎在等院落中再次出來一聲令他可以確認的聲響。
偏不再來。
這夜又要回複極靜。
沈酒再也躺不下去。
他本就睡了一一夜,根本是醒了就吃,吃了就睡,他本性非豬,如何能夠如此適應這樣的慵懶生活?根本是輾轉反側。
他似乎一下子踢開了從伴隨的懦弱,他膽大包,一腳把那充斥著惱人氣味的冬被踢到了床下。
……
發白的月色中,一襲青衫的宋明遠獨自坐在院中中央位置,手裏拿著一把刀,在緩緩雕刻著什麽。他用大拇指抵住刀鋒位置,極其心地又流暢的劃著什麽。他低頭專注,似乎沒有察覺到沈酒的推門而出。
對比那不知人間事的猴兒,沈酒還是多少明白人間的。宋明遠手上有利器,又在認真做事。不管他如何滿腹疑問,沈酒都忍住了。
沈酒看了一會在月光下的宋明遠,端詳了半都看不懂他到底在做什麽。那手裏一團黑乎乎的木疙瘩,刀窸窣的滑動,時不時能有碎屑洋洋灑灑飄落。
這個時候沈酒才真正相信眼前的宋明遠大概真得是神仙:那碎屑經過他的手飄落,如有生命一般,落到地麵,在感知到泥土的一瞬間,立刻如活了那樣,飛快的在沈酒的眼皮底下鑽進了泥土鄭
這一係列動作,不可能逃過沈酒的眼睛。因為一而再而三的上演這。
每一粒碎屑都重複這樣伶俐動作。
看得久了,連這樣的新奇都變成了無趣。
所謂的淡定和從容,絕大多數都來源於見怪不怪。
見怪不怪的沈酒很快把目光移到了別處。
院中雲開月朗,不知道是今晚的月色格外不尋常還是他很久很久不曾認真打量過月色的緣故,沈酒覺得今夜的月光格外的明亮和發白。
以至於令他見到宋明遠在月光下琢磨物件的時候並沒有本能的提醒注意眼睛這句話。
那月色足夠可以照亮宋明遠手指尖的每一處細節。
包括他細細雕琢出來的蓮花,邊上的蓮蓬荷葉,以及宋明遠白到幾乎和月光融為一色的手指,以及那幹淨瑩潤的指甲.……甚至包括垂目下那下眼瞼出一圈又睫毛掃下細密陰影……都清清楚楚。
宋明遠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遠中的,可能很早,亦或者剛剛。
可是就在沈酒聞得聲音走出來的時候,宋明遠就已經是這樣的模樣。
他未曾理會沈酒的出現,似乎連察覺都沒有過一分。他把所有的心思都專心致誌放到手上的東西上,似乎地人間,唯有這一件事情,是頂立地的重要。
沈酒旁觀了許久這項頂立地的工作。
終於忍不住出聲。
他先是一聲輕咳,作為自己要出聲的提示。再有意壓低聲音開頭道:“.……有這樣重要?明光線好些,不能再做嗎?”
“.……”
宋明遠一雙劍眉緊攏,好看的唇形此時緊緊抿著,一副專心沉迷的態度。自然而然不去理會無所事事還要試圖有意添亂的沈酒。
沈酒自討個沒去。他又實在是不困,即便是想要有意醞釀一些困意回房,卻又想一想那黴味灰塵甜膩伴隨的冬被,立刻起了嫌棄之心。
於是與其回去繼續輾轉反側,不如就在眼前看宋明遠做活。
就當在看一場無聲的皮影。
沈酒心中嘀咕:既然是神仙,何必親力親為,施個法術,叫那刀代替行為不久好了?若是是事事都要親力親為,豈不是這做個神仙還要精通十八般武藝和七十二般的變化?
那神仙可真是沒有半點逍遙了。
在凡人眼裏幾乎可以和逍遙快活劃傷同等的神仙。如今就在沈酒的眼前。
偏偏,他無法把那四個字撿煉出來,公公平平,擺放在宋明遠的身邊,在劃上一個等號。
可是對於宋明遠來,悲憫人,似乎也遙遙對不上去。
宋明遠在此刻,在沈酒的眼裏。是外飛仙,是海外仙客。——莫要誤會,這兩個形容並非是見色起意。而是心中那咋然升起,且不知來意,不明去想的慌亂和無所依靠的浮萍之福
明明宋明遠就在眼前。可是沈酒卻覺得宋明遠似乎馬上就要化作比月光還要白亮的存在,慢慢融合進月光中,慢慢淡化在眼前,直到消失。
等到沈酒後知後覺去伸手挽留,甚至連一絲月光都捏將不住。
沈酒此刻滿腔滿腹,都被這種無所來由的恐慌給占滿。
他決定先下手為強。先行伸手,製住了宋明遠的一隻手腕。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去圈握宋明遠。圈握之下,才發覺宋明遠長得一雙格外細瘦的腕子。他和宋明遠個子幾乎差不多,手卻要比宋明遠大幾乎一圈。若不是眼見為實,沈酒還以為他是抓錯了一個姑娘家的腕子。
沈酒皺眉:“你真是個神仙?都不吃飯的嗎?皮包骨也不能夠是如此情況?……”
宋明遠不著痕跡的掙脫了沈酒的桎梏。漫不經心道:“道長如今倒是對我很是隨手啊.……那之前扭扭捏捏,又是什麽別扭作祟?”
沈酒假意唾他一口。氣他也氣自己。氣宋明遠總是輕而易舉地逗弄於他,還氣他總是輕而易舉被他逗弄。
沈酒見宋明遠終於和自己理會起來,這才想起來告狀:“你把一個無知無覺的凡人丟給一個精怪?你就不怕那精怪對我不利?一口吃了我?”
宋明遠笑:“道長.……你可是除妖道人.……哪一個精怪敢動你的心事?”
沈酒皺一皺臉,絲毫不領這一份馬屁之情:“別這麽好聽——我自己有個幾斤幾兩我自己沒數麽?那什麽精怪不能奈何我?我可自保,我可封印,我可斬殺,全憑這萬物囊的法器。若是這些一無所有,我和那空有一雙眼睛的異能者有什麽區別?”
宋明遠認真道:“這若是能見精怪的異能者,若賜予這樣的異能,必同時賜予那庇護自保的能力。所謂欲將其任,必先利其器.……不會無緣無故,一時興起,給他能見萬物的眼睛,卻無能抵萬物的能力。道不會如如茨。”
沈酒開口:“你是神仙,自然向著神仙話。”
宋明遠反問:“你是凡人,難道你不向著凡人話?——你會替我講話嗎?”
沈酒道:“你就在此,可以自己替神仙講話,為何還要拉我一同替你們神仙講話?”
宋明遠笑了一下道:“我若是不再。你會替我話嗎?”
沈酒心中咯噔一下。想問為何有此言語,卻張了張口,吐不出聲音來。
夜色中,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最終是宋明遠先開口,宋明遠看了看偷偷蹲下再半蹲的沈酒,道:“沈酒,我要走了。”
這一話出來,聽得沈酒一愣:“走?你要去哪裏?”
這句話一出來便是透著傻,沈酒道:“你要回去上嗎?”
宋明遠搖頭。
那沈酒便就不解了:“你既然不會去上,為何要走?你要去哪裏,我帶你去就是了。”
宋明遠不答,反而指著那院外月光下方向道:“你看。那是什麽?”
沈酒不解,順著宋明遠的指引看過去。卻在見到眼前景象時候,立刻瞪大了一雙眼睛:“那,那是.……是白鶴啊……”
是白鶴。他有讀過詩句,聽過那‘一行白鷺上青’的句子。但是眼前景象卻更加令他驚詫。那一隻隻長腿的白鶴,在夜色中無聲的鼓動著翅膀展翅而飛。黑色的夜,白色的鶴,以及無聲的畫麵。這一切落到沈酒的眼中,都成為了令他詫異和幾乎屏息的畫麵。
沈酒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這是怎麽回事?”
宋明遠簡略道:“這是山神。山神在離去。”
沈酒沒聽懂:“離去?去哪裏?”
宋明遠道:“山將傾覆,於是山神便要離去。再尋一處無主山頭另起神台。”
山將傾覆?
沈酒愣愣看了看那遠處一動不動的觀音山。他結巴,似乎腦子有點亂,他道:“不是,不是傾覆過一次了嗎?”
宋明遠麵容平靜:“既然傾覆過一次,為何你眼前還有觀音山呢?”
沈酒啞然。
宋明遠又問:“那觀音鎮來由,你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