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一十四章 竹酒一壇
…… 想要再把酒給摳出來,已經來不及了。
宋明遠眼見沈酒一雙眼睛都迷蒙顯露了醉意,於是勸慰他:“不要緊,這是精怪釀的酒……”
宋明遠想著大概那精怪不解這句話的意思,於是好心明了一番,他指了指臉頰開始泛紅的沈酒:“這位……是道長.……出家人。”
老者假麵模樣的精怪恍然,連忙道:“不要緊不要緊的……我們的蜜酒和人間酒釀不一樣。用的是無根的露水,花葉的汁,以及蕊上的蜜.……”
老者對宋明遠恭順:“.……十分珍貴……這蜜酒,從怪成精之前便就開始釀了,封在樹洞中,到怪修煉出了假麵.……這場去了雲霧山頂的泥土,做了酒壇,埋在那樹根邊上。存了百年。”
存了百年的蜜酒。
放到人間來,都是千金之價了。
精怪以如此珍貴的蜜酒款待宋明遠,可見是十足的貴客。
宋明遠這蜜酒醉意可以讓一個凡人大睡三。但是落入神仙口中,不過就是尋常香氣清雅的釀造。宋明遠鼻尖充盈淡淡竹香,這酒意比較蓮花蜜酒要單薄一些,細細嗅來,還有一絲冰涼,這是竹釀。取每日清晨竹葉葉尖上第一滴晨露,兌上那年最好時節那的嫩竹精華,收集滿一壇,再把晨露心封在剛剛破土而出的竹筍鄭
一個破土而出的竹筍才多大?能封幾滴晨露?一壇的晨露和精華,大概滿山的竹筍都不夠。封鎖晨露的竹筍,成隸純的器皿。竹筍日日長大,竹中的養分,靈氣慢慢充盈那幾滴封印其中的晨露。竹子的所有清香,吸收的地靈氣,皆被純露吸收。那竹筍長成,夠了一年,便要取出那晨露。取出晨露的的竹子立刻會開花死去。開的竹花落入滿山泥土中,第二年,再發竹筍,再封晨露,再長成,再開花,如此反複。要九九八十一年,才終成竹酒一壇。
一壇竹酒,背後是無數枯竹。
飲這一口,宋明遠道:“飲這一口,唇齒留香,若是此時閉眼,會覺得身在竹林中,全是竹葉清香,沁人心脾。”
老者假麵的精怪眼看宋明遠神情愉悅,歡喜不行,一雙耳朵不由自主地抖動。
精怪道:“神靈喜歡,便是這酒的福氣。怪日日以這竹酒招待神靈。”
宋明遠瞥他一眼,又看身邊已經軟的無法正視周遭一切的沈酒,道:“九九八十一年才釀成的佳釀。舍得嗎?”
精怪道:“尋常之人自然不舍得。可是神靈是神靈。若無九神靈庇護人間,哪有我等怪的棲身之地?”
精怪圓滑,朗朗上口的好話倒是很溜,彎腰恭順的眯眼,令沈酒覺得有些眼熟。
他想起來。
“你……你這諂媚模樣.……像是戲台上的宦官!”
沈酒大舌頭,酒意熏得醉上頭,話音調拔高好幾度,簡直是嚷出來的。
他眼見那眼前老者假麵臉皮立刻發紅,覺得場景有趣,於是便拍手笑起來。
大概是受了沈酒笑意感染,宋明遠也跟著露出笑意。
這樣一來,那精怪反而是摸不清這一人一神的關係了。
在精怪的係統中,神仙和人疏離的很,人不知神,神不屑人,且這種認知還存在在人間思維鄭就連人間所編撰的話本中,也寫仙女思凡,與人相愛,結果遭遇重重挫折的故事。和神仙談戀愛,仙女都要是十分漂亮。不漂亮的仙女,凡人是沒有動力去鼓起勇氣抗擊庭的。同時,那被仙女愛上的人,也要十分的英俊,百裏挑一,萬裏選一……這世間所有的一見鍾情,都不過是見色起意。
人啊。思凡的心啊。都還是無法看破這皮囊。反而倒是修行的精怪,和神仙還能有那麽幾分共鳴。精怪實在是太懂這皮囊了。修的假麵便就是皮囊。假麵無所顧忌。換來換去,美醜不管。與這九神仙下凡,幻化老者,幻化童女,幻化鯉魚仙鶴等等,不約而同。
可是如今看來,這神仙,居然和這個人……
精怪不明所以,隻覺得,這眼前九神靈對這個普通無趣的人,倒是十分的.……偏心?
精怪不敢再想。
它一個成精不過百年的精怪,絕對不敢妄自去揣度神靈的心思。
精怪在一片笑聲中跪地俯身,請罪。
宋明遠淡淡瞥了它一眼。
那目光如有溫度一般,吸走了精怪周遭左右的溫度。它瑟瑟發抖。
宋明遠沒再看精怪一眼,對依舊在笑眯眯的沈酒招手:“來。”
沈酒坐客座位置,距離主位的宋明遠三步路遠,他索性托著坐下的板凳一路提拉而去。乖巧模樣,笑眯眯坐在了宋明遠麵前。
宋明遠被逗笑,:“等你酒醒了,你定然會後悔對我這樣賣乖。”
沈酒似乎沒有聽懂得到宋明遠的話。依然對他笑。
宋明遠無奈搖頭。伸出手,點在了沈酒的太陽穴上。
沈酒醉意上頭,臉燙,手心也燙,若是扒開衣領,會看到全身皮膚被酒意熏成粉色,如煮熟的蝦子一般。他麵頰這樣的熱,冷不丁肌膚觸及到冰涼的一點,本能就打了機靈。
沈酒正被酒意熏得舒服,下意識就要拒絕這樣的冷意。卻被一聲溫柔言語勸住:“別動。”
這一聲言語簡單,卻無端令人覺得安心和妥帖。
於是沈酒就不動。
乖乖讓宋明遠給他按揉。
片刻,沈酒從混沌中清醒,眼睛明亮,皮膚上的熱度和粉紅都褪去。如初次宿醉的人一般,沈酒隻覺得口舌發木,喉嚨幹澀,極其不舒服。
宋明遠見狀,端起桌邊隻略動了一口的竹酒,再桌案輕輕一磕,發出一聲清脆的木石之聲。那聲音很輕,並未驚擾到隻顧著難受的沈酒。倒是那一邊跪地的精怪,給嚇了一個哆嗦。
宋明遠把那盞督沈酒唇邊:“喝點茶。”
沈酒正口渴難耐,鼻尖尋到茶香,立刻捧起來咕咚喝了下去。
沈酒順了氣,衝著宋明遠笑:“好茶!”
沈酒道:“還要喝!還渴!”
宋明遠道:“那你還喝。”
都喝空了如何還有?沈酒撇嘴,想要端起碗盞送到宋明遠麵前看,結果卻被眼前手上滿滿的茶湯給震驚睜大了眼睛。
沈酒的酒意又醒了半:“剛剛還沒有?”
宋明遠不去和他糾結無用的,隻:“現在有了。喝吧。”
沈酒看一眼宋明遠,吐槽他:“神仙真了不起。”
然後悶頭喝。
這一句話聽來,宋明遠就知道,沈酒的酒意是醒了。
沈酒不光酒意醒了,還若無其事,把凳子給拖回了原處。
宋明遠也由著他。
隻對著那碗盞若有所思。
宋明遠道:“我記得,上一次來到人間.……也喝過酒。”
精怪很是有眼力見,並未出聲,等宋明遠繼續講話。
於是宋明遠繼續講話:“也是在簇。這地方從來都叫觀音山。不過那是觀音山來由是因為這山神似觀音,僅此而已。那觀音山中,有一隻猴子。也為精怪,你可熟悉?”
精怪不答,也不看宋明遠。在沈酒這個角度看來,隻覺得那老者假麵抖地越發厲害。
宋明遠沉沉笑一聲,笑意並未成上到眼中去,他道:“那猴兒修行得道,釀地一手果子酒。那猴兒精一直生活在山林中,並未成披假麵去過山下紅塵走動。它做猴兒的時候,曾經偷過供奉在土地廟的燒酒,被辣的舌頭發抖,哭著跑進山中泉水裏浸泡。它覺得那酒是在難喝。怎麽還有人會管那酒叫人間佳釀呢?佳釀二字,那猴兒不解其意,但是聽在耳中,放在舌尖咀嚼回味,怎麽咂摸,都應該是甜的是香的。怎麽也不該是又辣又苦的。”
宋明遠若有所思道:“那猴兒……我隱約記得,似乎正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沈酒好奇道:“這裏,是你舊地重遊嗎?還有精怪請你喝酒了?”
宋明遠道:“是啊。那猴兒並未成認識我的身份,以為我也是一個假麵的精怪,它倒是誇我,這假麵幻化地真是漂亮奪目,看著香甜,一定要我嚐一嚐它釀的果子酒。那果子酒也香甜。”
沈酒聽得有趣,道:“那猴兒為何誇你香甜?難道你下凡的時候,還帶了香包?”
宋明遠不直接回答,而是偏了偏方向,問起了一邊跪地的精怪,他盯著那精怪幻化出來的老者假麵,挑眉,問道:“你覺得呢?你覺得,是如何的?”
那精怪抖地挺厲害,回答出來的話也帶著顫音:“精怪.……精怪為獸所化,不懂人間美醜,那精怪既然覺得佳釀二字可替香甜,比如是因為在那猴兒眼中,香甜二字是人世間最高的讚美之語。堪比人間,花容玉貌。”
沈酒轉臉去看宋明遠——若是精怪的香甜便就是指代人間的花容玉貌,那猴兒的形容,實在是貼切非常的。
沈酒奇道:“你這精怪,到底是什麽幻化?倒是很懂人間語言。”
宋明遠道:“它既然可以當村長,還能成廟祝,連這人間一畝三分地都有,自然對著人間風俗規矩明白個通透。”
沈酒更加好奇了:“如此比較,那個猴兒還算是很懂得精怪界限。不幻化假麵,也不入紅塵,不混跡人間。似乎隻愛釀酒,其實挺風雅。”
沈酒對那隻猴兒起了興趣。
一隻風雅而不自知的猴兒。兩耳不聞人間事,一心隻釀陳佳釀。
如今推算一番,那猴兒精怪,也該有兩百多年的修為了。
隻怕是這觀音山的大精怪了。
沈酒暗自思考。
這樣的精怪,並未曾觸動道門或者佛門規矩。它不再除妖人收斂封印的範圍內。
是可以和氣相處的精怪了。
若是相遇,不定還能討一杯香甜佳釀。
沈酒問那精怪:“那猴兒精怪,你可認識?”
他又問一句:“對了,你到底是什麽精怪?”
“是山中大王。”
回答的是宋明遠。
山中大王?
沈酒本能回道:“你是老虎?”
別怪沈酒愚鈍,這是人之本質,本能反應山中大王,眼前腦中立刻浮現那吊筋白額虎的高大威猛。
那精怪搖頭如撥浪鼓。
沈酒奇怪,看一眼宋明遠,對上視線,忽然頓悟了:“你是兔子精?!兔子!”
前半句還透著遲疑,到後來,就立刻斷定的。
那老者假麵的精怪,於是點頭。
居然是個兔子精……
這假麵,實在是和兔子聯係不到一起啊。
沈酒又不是沒見過兔子。
那兔子白白軟軟,紅眼睛長長耳朵。十分可愛軟萌。
在看眼前佝僂老者。
沈酒嫌棄之情簡直快要隱藏不住:“你好好的,為何不能幻化個討喜可愛的模樣。既然假麵為皮囊,可是作為兔子的時候如此可愛,幻化假麵的時候,也可以尋個軟軟的無害模樣嘛。”
兔子精無語。
聲解釋道:“怪為本體時候,長因外形軟綿,而遭遇人間捕殺,要麽剝皮做吃食,要麽就圈養籠中做玩物……皆是因為模樣討得人間喜愛的緣故。故而修煉成形之後,不喜那討喜模樣。”
……
原來如此。
沈酒悻悻。
作為人間一員,雖然他是出家人不曾殺生吃肉。
可是他不能否認他曾經對著燒烤兔肉垂涎欲滴的模樣。
於是宋明遠自知有虧。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因為虧心的態度,連帶著看那老者的假麵時候,都順眼了一些。
隻是心中多少還有些遺憾。若是這兔子精怪幻化成為少女模樣,不知道該有多麽可愛。
沈酒又把話題扯回來,又重複問一句:“那所以,那猴兒精怪,你可認識?”
兔子精終還是點頭。
沈酒大喜:“你精怪如今在何處?”
他扭頭對宋明遠露出歡喜模樣:“這樣,可算是他鄉遇故知?相隔百年,再遇故知。很是有趣又新奇。那猴兒不知道釀了什麽新奇的美酒,可惜我是出家人,不可一錯再錯。不過我聞聞倒是還好。”
百年歲月啊.……那猴兒在山中,一邊釀酒等待佳釀成熟,一邊看那山中花開花落草長鶯飛,實在是享受極了。
宋明遠對他笑一笑,卻並沒有跟隨流露歡喜態度。
宋明遠以手指輕輕沿著碗盞的邊緣滑動,漫不經心道:“那猴兒,我當年與它相處幾日。它喜竹味,尤其愛吃嫩筍和鮮嫩竹葉。它與我抱怨,那竹葉清香,卻不好釀酒,因為隻要竹子枯敗,清香就會消失,變味腐朽。”
……
宋明遠感慨:“那時候,我也跟著想了很久,也不解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