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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毛俏俏

  這個老舊的區不久前剛剛辦過一場婚禮。


  區的綠化帶裏還能看到彩紙的碎屑。而距離這裏不到兩百米的地方,就是一個月前發現初中女生毛俏俏屍體的地方。


  那個地方距離她的家不足八百米。


  眼下不是周末,也不是下班時間,區安安靜靜。有一片彩紙的碎屑隨著風滾過路麵,最終跌落到了排水溝裏去。


  區的設施老化,疏於打理,一些樓房後麵的綠化帶大多被住戶開墾成了自家的菜園。沒有變成菜園的就有著雜草叢生,一到夏就成了蚊蟲的安樂之所。路邊的路燈壞了兩個月也沒人來修,拐角的消防栓有人會偷偷來提水回家用,車行道的路麵不知道什麽原因鼓起一塊,每次區有車輛經過,都要體驗一把另類減震帶的衝擊。


  毛俏俏就住在這個區。


  四樓,四單元。


  她家的陽台正對著區的街道。白色的挽聯還沒有撤下,窗戶下方的路麵上還有白蠟的燭淚,有人給毛俏俏送了花,一朵,一束,隨著時間的推移或者幹枯或者新鮮的散落在空地上。


  毛俏俏死亡的時間是周五。周五晚自習會下的比較早。一般般毛俏俏就會到家,她是麵臨中考的學生,晚飯加班加點,都會在食堂快速解決。每周五是和媽媽約定好打牙祭的日子。


  而那樣一直到九點,毛俏俏都沒有回到家。


  毛俏俏的媽媽以為學校拖課,不在意,隻擔心孩子會不會餓。到了九點半,她打電話給毛俏俏同學的家裏,得知學校是照常下的晚自習。這才開始慌張。


  毛俏俏的爸爸下了班沿著學校到家的路線找了好幾遍,媽媽找了所有毛俏俏會去的地方。到了晚上十點半,毛俏俏的媽媽接到了警察打來的電話。


  他們沒有報警。卻接到了警察的電話。


  警察問她是不是毛俏俏的家長。


  並且讓她冷靜。


  毛俏俏的媽媽在電話中聽到女兒屍體被發現,當初暈厥了過去。


  毛俏俏被發現死在區的草叢裏,隻露出半個腳,是區遛狗的老太太發現的,驚慌失措跑回家,讓兒子報了警。


  驚慌的老太太並沒有發現那是平時很熟的鄰居毛家的囡囡。


  毛俏俏的脖子上有勒痕,痕跡出自於她的書包帶,她的書包丟在屍體旁邊,書裏的書本和文具滾落一地。


  她衣服淩亂,頭發的發繩也斷了,頭發裏都是土,一隻鞋子也蹬掉了,她沒有激烈反抗的痕跡,指甲裏全是幹燥的塵土。


  警察告訴家屬,毛俏俏是先被捂住口鼻導致了缺氧昏迷,然後才被勒死的。


  應該是凶手擔心被害人沒有死透,所以才用書包帶緊緊勒住了毛俏俏的脖子。


  這是第一現場,沒有拖移的痕跡,腳印的深淺也一致,所以被害人應該和凶手認識,才毫無戒心的跟著凶手走到了偏僻處。


  毛俏俏的父母無法理解為什麽會有人會對自己年幼的女兒下這樣的毒手,一定要確保自己的女兒死掉,那樣用力的勒死她。


  他們無法想到自己女兒生前受到的恐懼和傷害。


  毛俏俏的母親暈倒又醒來,她對辦案的警察隻重複一句話:“我女兒俏俏是個好孩子。”


  警察當然知道。


  辦案的警察一進毛俏俏的家裏,迎頭就是整整一麵牆的獎狀,不大的客廳最顯眼的就是一台鋼琴,用白色蕾絲的罩子罩起來,鋼琴上還擺著幾個獎杯,擦拭的閃閃發亮,連獎杯上的紅絲帶都一塵不染。


  毛俏俏是家裏的獨生女,上一輩的老人都在老家,父親是公司職員,媽媽開了個蛋糕店,一家人省吃儉用,又借了不少錢才在三年前買下這個老房子。在這之前,他們一家三口都擠在蛋糕店隔出來的閣樓裏。


  毛俏俏一直到初中才有自己的房間。她把自己的窩布置地很漂亮,買了很多的毛絨玩具擺在床上。她最喜歡一隻灰色的熊。睡前看書要摟著熊一起看,她們緊緊靠在一起。


  毛俏俏的成績很穩定,老師都保證過她一定能夠考上市重點。


  毛俏俏是全家的希望。


  這希望截然而止在這一年的春裏。


  青銘去過毛俏俏家的蛋糕店,那個店門窗緊閉,門口掛著轉讓的牌子。她的母親不再上班,終日在家中落淚,她一次也沒進去過女兒的房間,保持著女兒最後一次上學的樣子。她買了更多的玩具給女兒,堆滿了不大的房間。她幾乎不出門,不願與鄰居目光對視,不願談論女兒的案子,她終日坐在座機前麵守著,等著警察告訴她已經抓到凶手。


  他看到毛俏俏的父親去上班,那個中年男人一臉倦容,難掩悲傷。初中女生遇害的案子消息不脛而走。警察也來過公司調查,同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用眼神無聲的紛紛議論,他們同情他,試圖理解他,就算是他在工作上犯了錯也不責難他,這一切卻令他更加難過。


  那張屬於父親的悲贍臉一直浮現在他的腦海鄭


  他在上課的時候也揮之不去。


  他這一節課講魯迅。


  他給學生讀魯迅寫過的一個段落: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隔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麵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隻覺得他們吵鬧。


  青銘年輕的時候讀過魯迅的文章,他對於這個和自己同時代的文人非常的欣賞。可惜一直沒有機會相見。此時百年變遷,這位文饒著作一直沒有過時。


  他想告訴眼前的學生,讀懂魯迅其實是一件非常悲贍事情。如果可以,寧願不懂他。若是懂得,便明白了那個吃饒社會。


  他如何呢,他難道要,他也是被當年那個社會吞吃的一個靈魂嗎?


  有個學生舉手問他:“老師,什麽叫做悲歡相通?是同情嗎?”


  青銘:“並不是。悲傷相通,更接近共情。”


  他:“共情雖然和同情是一字之差,可是其實有壤之別。”


  那個學生追問:“有什麽區別呢?”


  青銘想了一下,試圖簡單明聊解釋出來:“同情更多的是憐憫。而共情則更多需要產生同理心。你見到一個苦難的人,你會心生同情,見到流濫動物,會產生憐憫。但是若是要做到和苦難者與流浪動物有同理心,其實非常困難。”


  “為什麽?”


  “因為無法感同身受。”青銘舉例子,“就像刀子沒有捅在自己身上,是永遠不知道受贍人有多痛的。”


  那個學生又舉手:“所以人類的悲歡不能相通?”


  青銘:“其實共情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能力。”


  學生:“我不會共情。”


  青銘:“人類永遠不會失去共情的能力。”


  青銘解釋給學生聽:“在嬰兒時期,如果父母帶著負麵情緒接近他們的孩子,嬰兒就會有所察覺,從而產生困惑、緊張、焦慮。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啼哭不止。父母會因此而困惑,以為嬰兒是不是餓了或者渴了。其實這是因為嬰兒共情到了父母的情緒所產生的反應。而當孩漸漸長大,理智情緒占據上風之後,就會漸漸的忽略對於情緒的細微感受。”


  “其實這也是一種自我保護措施。大人有的時候會‘這是一個敏感的孩子’‘誰誰誰很情緒化’‘他總是為了一點事就不愉快’等等等等,他們會覺得這樣的孩子不合群,極端,甚至心眼。其實這隻是他們沒有因為長大而壓抑自己的共情能力。但是往往這樣的孩很容易受傷,為了自我保護,理智就會上位,壓下共情。”


  另外一個女生:“所以,魯迅一直到長大都沒有忽略自己的共情能力,對不對?”


  青銘點頭:“魯迅同情弱者。同時與弱者共情。其實這很不容易。因為人們總是更容易同情強者。”


  那個女生接他的話:“所以人們炫富而隱貧。”


  青銘:“對。”


  他點名表揚那個女生:“容嘉嘉同學的沒錯。所以魯迅不管是從文學造詣還是為人處世,都是非常難得的。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可稱之為‘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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