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錯地方
嘮叨了兩個小時的豆腐蘭似乎並沒有想要停止的打算,我在考慮要不要直接走進去,但我不想讓蘇哥哥感覺不舒服,沒有人會在被自己母親嘮叨的時候遇見外人感覺舒服,尤其是豆腐蘭這樣的母親;她總有辦法用她的不幸讓你覺得自己是如此的低賤、無能、懦弱、悲哀、無望。我可憐的蘇哥哥,一個那麽文弱優雅的謙謙君子,他的小說《大頭螞蟻圓圓》寫得那麽好,他實在是不應該待在這種地方過這樣的日子。
就在我還在猶豫的時候,豆腐作坊裏傳來一聲慘叫,應該是慘叫吧,直刺腦仁兒,是豆腐蘭的聲音。我瞪大了眼睛看著那空洞的門口,想象著一雙怎樣的腳會從這裏走出來;越來越重的緊迫感死死地掐著我的喉嚨,讓我動彈不得。
跑出來的是蘇哥哥的腳。
他穿著平板拖鞋,大拇腳趾微微下屈,抖得很厲害,驚慌、恐懼、疲憊、像是一匹受驚的馬,駿馬;他遲疑了一下,應該是因為看見了我;我知道我應該馬上躲開,我可不想讓蘇哥哥有絲毫的不快,但是我的雙腳並不聽我使喚。
蘇哥哥轉身就跑。
“你站住!”是豁嘴兒。她跑過去截住了蘇哥哥。我看到她伸手將蘇哥哥身上那件沾染著鮮血的上衣扒了下來,擦幹淨蘇哥哥的手,掏出一遝錢塞進蘇哥哥的褲子口袋,那是我母親留給我的下半年的生活費。“跑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再回到黑金城裏來!”
蘇哥哥的腳趾抖得更厲害了,小腿上的根根汗毛倒豎著,青筋凸起,上下遊走。
豁嘴兒猛地推了蘇哥哥一把。蘇哥哥跑了。豁嘴兒拿鎖鎖住了豆腐作坊的門,等到裏麵的屍體腐爛發臭被鄰居發現,至少得是三天以後的事,那時,蘇哥哥應該已經跑得足夠遠了。
後山。
豁嘴兒燒掉了蘇哥哥那件染血的上衣,把灰燼殘渣扔進了黑水渠裏,很快被吞沒,再無蹤跡;其實,我是想要把這件衣服留下來的,這畢竟是蘇哥哥的衣服,或許是此生我對他唯一的念想;但是我知道豁嘴兒這麽做一定是對的。
豁嘴兒坐在水渠邊上,開始抽煙。她吐出來的煙霧嗆出了我一連串的咳嗽。她默不作聲。我躺了下來。
我想起蘇哥哥曾經也是坐在這水渠邊,盤膝而坐,記錄本放在膝頭;他正在寫小說。我遠遠地看著,幻想自己是風,貪婪地擁著他。他跟我揮手,我嚇得倉皇而逃;因為我知道我臉上的黑斑會嚇到每一個人,我唯一不想嚇到的一個人,就是蘇哥哥。
我想起我還不知道我臉上的黑斑會嚇到人的年紀,我無恥地站在蘇哥哥跟前,貼得那麽近,聽他用這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給我讀他寫的小說,小說的名字叫《大頭螞蟻圓圓》。蘇哥哥是我見過的最好、最優秀、最有才華、最應該得到成功和幸福的人,可惜的是,他生在了黑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