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摸屍體

  整整一瓶的二鍋頭,燒得老男人的臉變成了豬肝色。他倚著裝屍體的冰櫃,雙手比劃著,越說越帶勁,好像這裏真有誰迫切地想要聽他說這些似的。


  “你說,她怎麽能跟一個小白臉子跑呢?她不知道我、我對她好嗎?!是,我是舉報了她,但她就是在聽敵台、在搞資本主義!我舉報她、□□她,因為我是革命者、我是無產階級!我沒有做錯!我是在挽救她!我,我心裏有她!我怕她冷著、我怕她餓著,我給她送氈布、送窩窩、送幹牛糞……你說,她不應該感激我嗎?我呸!那個騷娘們兒,她竟能跟一個小白臉子跑了;

  我也想過,可能在有生之年,我還會再遇見她,不過我清楚,那種機會太渺茫了;但是,天上掉下來一個臭雞蛋,偏偏就砸中了我,嘿嘿,你別不信邪啊!注定了,騷娘們兒這輩子逃不出我的手心兒,不管跑多遠,她都得再回來!你猜怎麽著?我又看見她啦,就在咱黑金城,就在咱礦醫院,就在這間停屍房;

  就是去年正月初十,剛剛下完那場大雪。護工送過來一具屍體,說是倒在了雪地裏,被人送來時已經沒氣兒了;沒人認識她,醫院報了警;公安局的會去查她的身份,查到之前,屍體得先停放在這裏!你說,怎麽會沒人認識她呢?看第一眼我就認出了她!這個騷娘們兒,當初連手都不肯讓我摸一下,現在卻全身赤、條條地躺在我麵前!你看她,她閉著眼睛,再也不能吊著眼角看不起我了;

  那天晚上,我把她摸了,一遍,又一遍。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是屬於我的!如果她當初就跟了我,做我的女人,怎麽會吃那麽多的苦?我一定不會讓她凍死在雪地裏。我用燒酒給她擦身子,我想讓她暖起來,我想讓她活過來,我想讓她繼續吊著眼角看不起我,我想知道,這麽些年,她跟多少個男人睡過;

  你說,這個騷娘們兒為什麽要回來這裏?那個跟她一起跑的小白臉子呢?是早死了,還是又跟別的女人跑了?她沒有兒女嗎?沒有家人嗎?她為什麽要再回來?這裏給了她那麽大的傷害和羞辱,還有什麽值得她再回來?她為什麽回來,她為什麽這個時候回來,她為什麽這麽晚才回來……”


  他說的是去年那場很大的雪;去年的正月初十。那時的我站在家門口的水缸邊,撫摸著我的肚子,砸開水缸裏的冰層,舀起帶冰碴兒的涼水,一瓢一瓢地往肚子裏灌;我用那刺骨的冰涼擊退了我的初潮,我沒讓自己成為女人。那時的老男人站在藏屍櫃前麵,看著那張閉著眼睛的臉,那張熟悉的臉,那張從他生命裏逃走消失了幾十年竟又突然回來的臉;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那具冰涼的女人屍體。


  我躺回到病床上,狠狠地睡了一覺;以至於醒來時,我開始懷疑之前的太平間之旅是否真實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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