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子兒

  黃昏。我依約朝著學校後麵的楊樹下走去。我發誓我真的是朝著那個地方去的,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現在正站在火車道上。


  兩條鏽跡斑斑的鐵軌躺在枕木跟青石子兒上,蜿蜒向前,一直延伸到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


  小時候,我曾很多次幻想鐵軌的盡頭是什麽樣子,或者它根本就沒有盡頭,正如看不到頭的歲月。我也曾打算過要沿著鐵軌一直往前走,走去前麵看一看它究竟是不是真的沒有盡頭;隻是,打算就隻是一個打算,就像生活中的很多個打算,並不會真的去做。


  有很多條土路橫穿這條鐵軌,通向磚窯,通向煤場,通向學校,通向工人宿舍區。來來往往的人從這裏走過;有的離開了,有的留下了;鐵軌則絲毫不為所動,沿著它的方向,繼續向前,包括囡囡。


  囡囡是齊家媽媽的獨生女。齊家媽媽很疼她,即使家裏沒有了下一頓買饅頭的錢,也得給囡囡買新裙子。囡囡可以做她想做的任何事,除了隨便吃東西,隨便跑出去玩,隨便結交朋友;好吧,其實也沒剩下什麽其他可做的事了。


  聽街坊說齊家媽媽原本是南方一戶富裕人家的女兒,由於家裏突遭巨變不得已才輾轉嫁給了黑金城裏的礦工。她對家裏那個同床異夢的粗鄙男人沒有期望,隻是將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閨女身上。


  “囡囡啊,你可不好跟這裏的小赤佬廝混啊!他們都是癩□□,還想吃天鵝肉哩?咱們可是有腔調的,將來那是要回上流社會的啦!你可不要亂吃東西啊,要保持好身材知道不啦?學上不上的不要緊,最要緊是將來能嫁給有錢人!哎喲喲,你不要搞那個青石子啦,白嫩嫩的小手搞粗了就不好了啦……”


  囡囡喜歡收集形狀各異的青石子兒,當成寶貝;齊家媽媽每次看到總要給她扔掉。


  “女人總是要靠男人才能生存的;你爸爸太沒出息,我是不指望了,媽媽將來吃粥還是吃飯,全都要看你能不能嫁到有錢的好男人啦!走路挺起胸來,還有屁/股!哎你不要走那麽快好不啦,哎,要一步三搖;我是怎麽教你的,腦殼壞掉啦……”


  這樣的話聽一次覺得可以忍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聽,聽上十幾年,你會覺得那就是一個沒有終了、沒有盡頭的魔咒,你永遠也逃不掉,除非死。


  囡囡就是死在了這條火車道上;穿著潔白的紗裙,手裏攥著她鍾愛的青石子兒。


  現在,我站在鐵軌邊上。蒸汽火車頭拖著幾節車廂呼嘯而過,強大的氣流將我整個人掀翻,摔倒在綠油油的麥苗地裏。火車過去之後,一切歸咎於平靜;風徐徐地吹過麥苗,像是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


  我撿了幾塊好看的青石子兒裝進口袋,轉身朝著學校後麵的楊樹下走去。


  那雙整天想著冒充心理學教授的白色運動鞋還在楊樹下等著。不知道他今天又要編出一個什麽樣的故事來炫耀他家裏能夠買得起那些同齡人家裏買不起的精裝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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