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印象

  日子倒也像以前一樣,容易打發;除了跟黎明去見他二叔;每星期兩次。


  黎明的二叔換了一雙深藍色的運動鞋。


  “夢露,我知道,有時候人不願意把自己的心事說給家人或者朋友聽,是因為害怕要承擔責任;那麽,你可以把我當成一個偶然相遇的普通人,不管說什麽做什麽,結束的時候就結束,不用負責任,也不用承擔任何後果;所以,現在跟我說說,你不用去學校的時候都喜歡做些什麽事……”


  “不用去學校的時候”,我多半會沿著工人宿舍區裏那條破舊腐朽的青磚小路一直往北走,走去北山腳下那片荒草地。我會看到蘇哥哥正坐在水渠邊,隻有他自己一個人。我遠遠地站在那裏看著蘇哥哥,不敢靠近。他盤腿而坐,記錄本放在膝頭,專心地撰寫;深秋的風撩動他的喉結,鑽進他的衣領,撫摸他的每一寸肌膚;他不為所動,心思全在他筆尖流淌著的故事裏。他正在寫一個怎樣的故事呢?還是大頭螞蟻圓圓的故事嗎?一個人怎麽可能寫同一個故事寫那麽多年?多半是在寫另外一個全新的故事了。突然,蘇哥哥向我招手。我轉身就逃……


  “嘭”的一聲,深藍色的運動鞋將一個相框放到我麵前的桌上,斬斷了我的臆想。


  “這是一張很普通的家庭合照。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會擁有一個屬於他的家庭。夢露,能跟我說說你的家庭嗎?你的父親、母親。尤其是你小的時候,他們教會你吃飯,教會你走路,他們陪著你玩耍、陪著你成長、帶你認識這個你並不了解的世界。想想那些讓你覺得開心、覺得難忘的事情……”


  你瞧,他又在鼓勵我臆想,好吧,我繼續——


  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停電了,整個工人宿舍區裏一片漆黑。所有人都跑到了外麵的街道上,因為家裏實在是熱得呆不下去。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涼席、蒲扇、風油精、半導體,三兩成群地聚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說是非、講黃段子;聒噪和汗臭將一條又一條的胡同塞得滿滿登登。


  我的父親抱著高粱酒瓶子趴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呼呼大睡,鼾聲震天;母親不知道去了哪裏;我從床上扯下一條毛巾被,將自己整個裹起來,像是電視新聞裏偶爾會出現一個鏡頭的伊朗婦女。我從櫃子裏翻出小半截兒蠟燭,拿火柴點燃;端著蠟燭圍著屋子轉了好幾圈,假裝自己在進行什麽神聖的儀式;最後我端著蠟燭躲進寫字台底下,心裏想著外婆給我講過的“紅眼綠鼻子,專吃小孩子”。我抽出墊桌角的一本書,滿是肮髒的油漬,裏麵有幾張被剪掉做了鞋樣子;還有一張黑白插圖,一個女人沒穿上衣,被摁在牆上,一個男人掐著她的脖子;我把蠟燭湊近,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了這個故事;裏麵有些我不認識的漢字,大致是講一個家庭故事;男人離婚再娶,後媽虐待孩子,親媽拿刀刺傷了後媽,親媽坐牢,孩子繼續被後媽虐待;不知道是要宣揚什麽觀點,好像跟這幅插圖也沒什麽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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