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就沒聽見
隨著教務主任的摔倒聲，盼弟娘像被驚醒似的，頓時變得異常凶猛，嗷的一聲撲了上去。
兩女人相互揪著對方的頭發，叫罵著在地上翻滾起來。
這邊兒一揪鬥起來，那四個小姑娘的姥姥姥爺，就害怕地揪著拖著自家的小外孫女兒，奪門而逃，刹時間，村道上一片罵聲，哭聲和腳步聲，雜亂無章，響徹夜空，一路遠去。那幾個作文小組的組員呢，也被在門外等候著的家長，迅速接走了，隻留下一片狼藉。
話說，這邊兒地上，兩女正翻滾著鬥得激烈。
蘇丹燕子何老師圍著轉來轉去的，根本無法掰開，何老師不小心還被狠狠一腳蹬在了腰上，啊的聲慘叫，仰麵跌倒。虧得崔大娘和女兒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因為是女人，陶校長和大劉小劉，隻能大眼瞪小眼的圍著打轉，無處下手也不便下手……
時間在流失。大家急得團團轉。
這時，崔大娘忽然蹲下地，衝著那瘋女人大喝一聲：“管教來哩！鬆手。”奇跡出現了，己經很明顯占上風的瘋女人，聞聲放開了壓下身下的小姑子，霍地跳將起來立正，垂著腦袋，膽怯的說：“管教好！”崔大娘又指指食堂裏：“進去坐好。”瘋女人就乖乖兒的重新進了食堂。
大家麵麵相覷，然後，七手八腳的扶起了窮主任。
可憐自尊自矜總是著裝整潔的教務主任，此時鼻子流血，臉色發青，額頭上鼓起一個大包，衣衫零亂狼狽，模樣兒也和裏麵的瘋女人差不離了。再看盼弟，蹲在地上捂著自己臉無聲的哭著，十指縫間晶亮的淚水不斷滲出，無聲滴下，地麵上打濕了一大灘。
有趣的是，她背上的小弟弟卻呼呼大睡。
月色燈光映照著小嬰兒稚嫩的臉蛋兒，那麽的平和！那麽的寧靜！師生們把窮主任扶向了教學樓三樓宿舍，進門後，大劉小劉就後退了出來。陶校長一直默默的跟在後麵，三個男人就並排站在三樓走廊上，誰也無心說話，隻凝視著黑壓壓的遠方。
這邊兒，母女倆扶起了盼弟，卻不敢扶進食堂，隻能圍著她勸說著，安慰著。
半山寨村有個姑娘，家境貧寒，卻自小出落得水靈靈的，人見人愛。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究竟好看到什麽程度呢？據說，姑娘到鄉鎮趕集，那一路上，她身前身後身左身右，全是圍觀的青年男子。
姑娘到縣上逛街，那一條街都水泄不通，驚動警察公安保安……
姑娘好看，媒婆擠破了家門。可姑娘卻心儀村裏的，一個正在北京讀大學的年輕小夥，不顧爹娘的以死相阻和晝夜看守，於一個月明星稀之夜，翻牆跑出家門，一直跑進了小夥的家裏。第二天一早，在小夥爹娘的安排下，倆小情侶雞鳴之時就拎包抄小路下了山。
這一下山，就一直走進了北京城。
在小夥的鼓勵下，年己二八的姑娘以極大的堅忍，重讀了小學，進了中學，然後考取了當時北京遠郊農村鄉辦小學，當上了民辦代課教師。當小夥大學畢業，倆小情侶便攜手回到了半山寨村。小夥成了國家幹部，常年在省裏忙忙碌碌，很少回家。
姑娘便在家裏生兒育女。
伺候太祖祖太祖母公公婆婆小姑子小叔等五世同堂的一大家子人……現在，讀者們都明白了，這姑娘，就是盼弟的親娘，現在老老實實聽“管教”的話，端坐在食堂裏的那個瘋女人。瘋女人的病狀起於什麽時候？村上的老人們都記不得了。
就是她的淮公公老村長，也怎麽都回憶不起了。
倒是時年不過七八歲的盼弟小姑娘，還有一點兒感覺：就是娘每次和家裏人吵架，全家都責罵她，說是一個臭小丫頭讀什麽書？讀來讀去讀壞了腦筋，不好好做事兒伺候家人，反而動不動就是要什麽人格，尊嚴和自由，甚至於還要什麽報酬？
盼弟最尊敬最喜歡的姥爺，也就是娘的準公公——老村長。
還在家裏的小壩子上，跺腳大罵春節回家探親的二兒子，胡大胡二——糊裏糊塗，說這都是他當年的鎪主意惹的禍，不讀書，屁事兒沒有。讀了，現在就成了這現世——形容人差而無自知之明。還質問己經貴為省某某廳副廳長的二兒子，什麽是人格，尊嚴和自由？那些玩藝兒能管吃能管飽，還是能管發家致富哩？
盼弟記得很清楚，爹臨回城時曾想把母女倆都帶走。
可當他掏出手機看了半天後，終於長歎一聲，把一迭百元大鈔悄悄塞給發妻，自己上車不回頭的走了。趁爹凝視著手機時，盼弟悄悄兒溜到他身後偷看，手機裏，有一個抱著時髦小子的漂亮女人……後來，娘幹脆就什麽也不做了，一天到晚就和家裏人吵架甚至打架。
時不時的還跑出去一段時間。
一開始，家裏人都著急，到處找她。後來，也就淡漠了，沒人關心了。二個月前，也就是正月初一，娘就不見了。不見了就不見哩，家裏人都毫不在意，就連盼弟也沒記在心上，反正，娘自己會回來的。這不，自己又跑回來了哩？
可是，一跑回來就跑到學校裏吵鬧打人，真是番生、番僧吊顧地——大意是指一個人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一定要弄出點波折來。真是促壽的、湊受地、泡子打安（眼）地——短命的。
父母生氣時常說，你這個小湊受地。現在的盼弟己經知道要麵子了，13歲的山區小姑娘己經開始愛美哩！可是，攤上這麽個瘋娘——藕（生悶氣）的很——我心裏氣得很！崔大娘母女倆，好說歹說，總算勸走了盼弟小姑娘。
可臨出校門時，盼弟卻舍不得二個月才見麵的親娘，抽泣著說要帶娘一起回家。
又嚇得崔大娘和女兒再三保證，你先回去，你先回去哩，你不睡覺，你那小弟弟也不睡哩？你娘俺們一會兒下班後護送回來，放心哩，保證送給老村長。總算把盼弟勸走了，母女倆便打算趕到三樓宿舍去瞧瞧。
教務主任對俺母女倆不薄。
單就那張花每月的半個人工資，沒她點頭可不行，人不能忘本！走，看看去哩。可是，女兒瞧瞧她又瞅瞅燈光明亮的食堂裏，有些猶豫不決：“娘，是不是？嗯，”崔大娘明白了，哈哈大笑，又壓低了嗓門兒：“放心哩，管教說話，她不敢不聽，不會亂跑哩，走！”
母女倆趕到三樓宿舍時，正聽到教務主任的痛哭失聲。
“……俺，俺對不起她哩，以前吵架時那麽說她，傷了她的心哩，悔不該，悔不該哩！俺們都是女人，在這世上在這山區，都活著不容易，為什麽，女人還要為難女人哩？其實，其實盼弟娘，也隻比我，也隻比我大二個月哩，一個好端端的姑娘，就這樣毀掉哩，毀掉哩……俺真是，哈搞、糟搞——亂來。胡大胡二——糊裏糊塗。北瓜——南瓜，有時指人腦子像屎一樣地。鳴！鳴！鳴！”
“陶校長，何老師，蘇老師！”
“崔大娘，張花，來啦?”陶校長何老師，急忙示意母女倆噤聲，然後，一起到了門外。“那，盼弟和她娘哩？”陶校長一臉焦急：“沒再出，什麽意外哩？”崔大娘搖搖頭，如此這般告之。按一般習慣，人們會哄笑取樂的。可現在，大家都臉色凝重，緊皺眉頭，仿佛任誰一擰，都可以擰出水來。
半晌，陶校長才喟然長歎，還特地看看何老師。
“唉！不瞞你們哩，當年俺和窮碧還沒離時，俺也曾那樣罵過她……現在想來哩，俺自己還是知書識理的人民教師，還是學校校長？唉，人糊塗時，可蒙了心……何老師，你們可要沉住氣，不要因為今晚發生了這意外，就中止這些卓有成效的措施和活動。俺陶也堅定的支持你們。盼弟娘的悲慘遭遇提醒了俺，如不堅持下去，今天的張花，豔豔，盼弟和順順等無數個適齡失學小姑娘，就是明天的盼弟娘哩！”
二粒晶亮的淚珠兒，滑出了他眼角，摔碎在地上，月色星光下，一地水亮，滿目晶盈。
這是師生們到半山寨小學以來，何老師第一次看到的校長流淚。
其實，何老師明白，表麵看似平靜的陶校長，其內心的苦衷，苦澀，堅持和堅守，甚至憂鬱與失望，都到了最大值。然而，為了半山寨現在和將來的孩子們，為了半山寨現在和將來的適齡失學小姑娘們，也為了鄉，縣，地市和省裏，這一麵最豔紅最輝煌最燦爛的五星紅旗，能永遠飄揚在半山寨小學校操場的旗杆上空，他必須站著，決不能倒下。
班主任破天荒的，緊緊握住了陶校長的雙手。
“謝謝！真的謝謝！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戰國荀況《勸學》)】，陶校長，讓我們一起努力吧。今晚，我們就想想，如何開展下一步工作，又能不激起村民們的反感和憤怒？我們很清醒，我們不是在與村民們過不去，而是在與千百年來，深深左右和影響著人們的陋習，惡俗和落後的鄉規民約博鬥。我不敢保證，我們一定能夠勝利。可我敢承諾，我們一定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
忽然，蘇丹驚慌的衝了出來。
“陶校長，何老師，快！窮主任暈過去了。”大家急忙擠了進去。果然，過度激動和自責的教務主任，軟軟地倒在自己的小床上，臉孔黃黃，眼睛緊閉……好一歇忙亂，最後還是按照崔大娘的方法，用力捏捏她嘴唇上的人中，教務主任才慢悠悠的醒了過來。“俺怎麽哩？”
窮主任一醒，就恢複了正常。
她輕輕推開閨蜜倆，慢慢坐起來，捋著自己鬢角，要過鏡子，左右端詳著鏡中的自己：“謝謝！頭發梳好哩，臉上也有血色哩，青包哩還有一丁點兒，可俺看，明天一早就痊愈哩，又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學校教務主任。謝謝！誰幫俺弄的哩？”
燕子笑：“我們大家的努力！共同創造出一個新的窮主任。”
“那好，俺就再一次謝謝大家。”她又對大家笑笑，還合合掌，就準備溜下床。陶校長卻認真的看看她：“真好哩？”“咋，還有假的哩？”教務主任雙腳一撬。挺身站了起來：“盼弟和她娘哩？”崔大娘作了說明。“謝謝！辛苦了，做得好！”
窮主任笑了，第一次當麵誇獎了校工大。
“走，俺看看她娘去。”崔大娘有些猶豫不決：“你倆哩，我以為，”窮主任己走向了房門，邊走邊搖頭：“不妥，不妥，本是一家人，回家分開走，給人笑話哩。隻是明天，”後麵跟著的陶校長，接嘴到：“有俺們哩，放心，俺會安排，不會缺課哩。你最好是一直護送到縣醫院，然後，根據醫囑，”
撲！教務主任嗤之以鼻。
“醫囑？這次俺可不客氣哩，給二哥直接電話，讓他派車來接。”噠噠噠！一行人下樓，轉角，下樓，噠噠噠！從下麵開闊丘陵地帶吹過來的風，越過大操場刮起一層散亂的輕塵，迎麵撲來，大家都忍不住打個寒噤。噠噠噠！
“可俺記得，你那二哥，”
陶校長差點兒說漏了嘴，嘎然而止，可又似乎不甘心：“現在，方便哩？”教務主任淩風而行，山風吹起她的女式西裝一角，揚起，落下，落下，又揚起：“有什麽方理不方便？俺還不信，小三成了正室，結發倒被拋棄？隻要俺窮碧還活著，這一切休想被顛倒過來哩。”
一行人進了食堂。
瘋女人正呆呆的端坐在條椅上，蓬頭垢麵，骨瘦如柴，赤腳和光手臂上，血漬斑斑，看著就令人心疼。為了防止她傷人，大劉小劉半攔在了窮主任麵前。教務主任搖搖頭，輕輕拍拍他倆：“沒事兒，放心哩。”然後，上前一步，親切的招呼：“二嫂，俺們回家哩。”
瘋女人沒動，仿佛根本就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