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希望
“哥哥。”沈嫵輕喚了一聲,聲音喑啞。
哥哥一貫就是用這樣的微笑來誆騙她與母親。
可她倒是寧願哥哥將心中的怨悶發泄出來,哪怕是遷怒她們,也好過他獨自支撐。
每次看到哥哥嘴角的笑,她便心如刀絞。
心中雖酸澀痛楚,沈嫵卻也保持著明媚的笑意,柔聲道:“哥哥,我請了晉大夫來為你看診。
晉大夫年紀雖輕,但醫術很是不凡。”
“謝謝你,阿嫵。”沈染頷首一笑,宛若春風般溫和。
沈嫵卻是看的有些難受。
自從哥哥受傷臥床,承恩侯府不知來了多少禦醫大夫。
每次她和母親都是滿懷期待,可每次得到的都是他們無能為力的搖頭歎息。
她和母親覺得失落,可最是失望的卻應是哥哥吧。
她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的決定,心裏莫名的緊張不安。
她是不是太衝動了?
若是晉大夫診治之後,又是一樣的搖頭歎息,她豈不是再一次在哥哥的傷口上撒鹽?
沈染的眸光沒有波動,他望了顧錦璃兩人一眼,嘴角淡笑不變,“如此便勞煩兩位了。”
其實他早就不再抱有幻想,可他若是放棄診治,便是放棄給母親和妹妹希望。
有希望是好事,至少不會像他一樣已然絕望。
顧錦璃隻點點頭,沒有說話。
將手洗淨,擦幹,顧錦璃一撩衣袍,坐在床榻邊上。
紀大夫曾經來過承恩侯府,所以他清楚的知道沈世子的病他沒有辦法醫治,所以便隻能做一些輔助工作。
紀大夫將沈染的衣袍輕輕撩開,卷起褲腿,露出了略顯慘白的皮膚。
沈嫵望了一眼,便轉身出了內間,背靠著門柱無聲落淚。
顧錦璃的目光落在傷處之上,卻沒有急著觸碰,而是不停的摩擦著雙手,直至雙手漸暖。
她輕輕的摸著沈染的腿骨,語氣也如這般輕柔,“若是哪裏痛,或是哪裏有不舒服的感覺,一定要說出來,不要刻意忍耐。”
沈染知道最後的結果是什麽,所以他對這個過程沒有絲毫的興趣。
可顧錦璃清悅溫柔的聲音讓他緩緩睜開了眼,也是第一次認真打量起這個少年來。
發如鴉羽,麵皎如月,是個頗為俊秀的少年。
少年瞧著比他的年歲還要輕,他原以為這個少年隻是個學徒,沒想到他竟才是那個晉大夫。
沈染點頭應下。
他心裏一時有了些許好奇,目光落在了那雙素手之上。
她的手很軟很暖,不像其他大夫指上有繭,或是直接用冰涼的手觸碰他。
他的腿現在就如他的心一般脆弱,任何一絲不舒服的感覺,都會讓他低落鬱鬱。
少年的手小的驚人,好像與妹妹的手差不多大。
她輕柔緩慢的檢查著他的腿骨和膝蓋,有些癢癢的,但這感覺並不讓人討厭。
她始終擰著眉,目光專注的望著他的膝蓋。
她的動作輕柔至極,仿佛在觸碰一朵嬌花。
那種小心翼翼的神色竟他覺得有些好笑。
他的膝蓋已經徹底廢了,哪裏值得如此細致的對待。
時間一點點流逝,沈染沒注意到,他竟在不覺間已經望了她許久。
半晌之後,顧錦璃為他放下褲腿、衣袍,動作依舊輕柔。
“沈世子,我要為您探個脈。”她語氣輕輕淡淡,但莫名的好聽。
沈染伸出手臂,任由她將幾根細細的玉指放在他的脈搏處。
十指纖長瑩白,指甲泛著淡淡的粉,光澤猶如珍珠貝母,十分好看。
沈染不由感到驚訝,大夫竟會有如此一雙手嗎?
指尖輕動,片刻之後她收回了手,將脈枕放入了醫箱之中。
沈染眼瞼微垂。
剛才的片刻雖說讓他暫忘了心底的憂愁,可他知道,結果不會改變。
他平靜的望向顧錦璃,等著她的判詞。
“沈世子……”
“晉大夫但說無妨,在下什麽都能承受。”
顧錦璃點點頭,淡聲道:“如此便好。”
果然……
“沈世子的傷能治,但過程不會很舒適。”
“無妨,我……”話音頓下,沈染抬眸望著顧錦璃,眼中滿是震驚和懷疑。
他震驚於顧錦璃的話,懷疑自己的耳朵。
是不是因為他太過期待,所以才會下意識聽到自己想聽到的。
“晉大夫剛才說什麽?”
顧錦璃嘴角噙著禮貌的淡笑,神色沒有一絲不耐,耐心的又回了一遍,“沈世子的傷,在下可以治好。”
沈染因驚愕而下意識的要坐起身來,他雙手撐著床榻,可因臥床許久,身子軟綿無力,根本就無法起身。
顧錦璃怕他摔到,忙伸手去扶,卻不慎碰倒了小幾上的茶盞。
外間的沈嫵聽到屋內的響動,顧不上避嫌急匆匆的推門而入,“哥哥,你怎麽了?”
眼中的擔憂片刻內化為了驚訝。
沈染正顧錦璃扶著坐起身來,他那雙黯淡許久的眸子久違的亮了起來,正目光灼灼的望著身側的人。
“晉大夫當真能治好我的腿傷?”
沈嫵聞後,眸中的震驚不輸於沈染,她顧不上貴女的儀態,快步走上前去。
“晉大夫,您真的能治好我哥哥的腿傷?”
人雖是她請來的,可她卻也不敢抱有幻想。
她目不轉睛的盯著顧錦璃,衣袖下的雙手緊緊交握,掌心滲出了些許薄汗。
當看到顧錦璃頷首點頭,沈嫵的心裏防線被猛然擊碎。
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時刻要保持端莊溫婉的貴女,她隻是一個心疼兄長的妹妹,隻是一個也會軟弱也會哭泣的小女孩。
她撲在沈染身上,聲淚俱下,“哥哥,你聽到了嗎?你的傷可以治好!
我說過的,哥哥你一定能站起來,一定能繼續騎馬馳騁,哥哥……”
看著哥哥久臥病榻,看著一個又一個禦醫大夫無力搖頭,她很想哭,可她不敢哭。
她怕惹得母親傷心,怕讓哥哥擔憂。
可現在她終於可以讓壓抑許久的眼淚肆無忌憚的流淌,她也終於可以抱著兄長說出她的擔憂和心痛。
沈嫵泣不成聲,削瘦的肩膀顫抖不止。
宛若被風雨侵襲的玉蘭花,可憐無助。
顧錦璃很想去安慰一下這個哭泣的少女,可抬起手後,看到了灰色的袖口,她默默將手收了回去。
她現在是“晉大夫”,而不是顧小姐,若她現在攬著沈嫵的肩膀輕聲寬慰,估計會被打出承恩侯府吧!
“阿嫵莫哭,哥哥沒事的……”沈染輕撫著沈嫵的頭,溫柔耐心的安哄著崩潰的少女。
母親妹妹的擔憂他何嚐不知,所以即便他早已失望,卻依舊沒有拒絕讓一個又一個大夫為他診治。
他心中雖也驚愕,可他要比沈嫵冷靜許多。
他沒有急著歡喜,而是望著顧錦璃問道:“晉大夫有多少成把握?”
這冷靜更是源自於恐懼,因為希望越是美好,失望起來便越是殘忍。
顧錦璃思索了片刻,開口道:“六成。”
沈染的雙眸終是被徹底點亮,刹那之間驅散了他身上的陰霾,變得更加光華照人。
芝蘭玉樹,不外乎如此。
待他離開病榻,又該是何等風華。
顧錦璃在一瞬明白了沈染為何能與溫涼齊名,一人如陽,溫暖明靜,一人如月,清冷皎潔。
都是世間極美好的存在。
沈染沈嫵兄妹兩人自是歡喜不已,可紀大夫就沒那麽高興了。
六成可能?
晉公子未免也太過自信了吧!
像這般棘手的病情,他們隻會說盡力而為,絕不會給病患和家人承諾。
給了人家希望,若是有個萬一……
紀大夫打了一個寒顫,不敢想象。
他這次可真是豪賭啊!
“不過……”
顧錦璃看著麵露歡喜的兄妹二人,舀起一瓢冷水潑了下去。
“不過,治療過程有些痛苦,沈世子的腿骨沒有接好,需要重接。”
“重接是什麽意思?”沈嫵心下已有估計,卻仍顫抖著聲音問道。
“骨頭沒有接好,想要調整自然需要弄斷重接”
“什麽?”沈嫵驚呼出聲,恐懼將剛才的喜悅驅散的一絲不勝。
“這……這……”沈嫵顫抖著聲音,半晌才喃喃問道:“就沒有其他的辦法嗎?”
顧錦璃搖了搖頭。
沈染的傷勢的確很重,可若是在現代這傷並不難治。
隻是古代的醫療條件太過簡陋,沈染又身份貴重,禦醫大夫都不願冒險,才無人敢醫。
“可是……”沈嫵還是覺得難以接受。
哥哥已經痛過一次了,難道還要痛第二次嗎?
沈嫵還想再說什麽,沈染卻是拍了拍她的手,隻望著顧錦璃道:“晉大夫可有信心?”
這少年年歲不大,身上卻有一種遠超於年齡的沉穩與冷靜,更有一種讓人甘願信服的氣勢。
雖然這治療方法聽起來有些可怖,可隻要這少年點頭,他便願意相信。
與其一輩子纏綿病榻,他願意一賭,最壞不過是受些苦難與此時無異罷了。
顧錦璃目光平靜的望著沈染,能安撫病患情緒的不是溫柔相勸,而是為醫者的冷靜自持。
“我既是敢來承恩侯府便自是有這個信心。不過,能成與否一半在於我,另一半就要看沈世子是否能完全配合了。”
兩人就這般四目相對,彼此注視了頗久,沈染終是微揚起了唇角,“如此,便有勞晉大夫了。”
“哥哥!”見沈染就這麽應下,沈嫵有些焦急的道:“哥哥,此事要不要與母親商量一番?”
“你放心,我會告知母親的。”沈染笑得春風和煦,可他說的是告知而不是商量。
沈嫵知道自家兄長的性子,他看似溫文從容,實則卻是一個極有主見的人。
他認定的事,便斷然不會再改變。
“沈世子不必急著做決定,在下還需要做些其他的準備。
而且沈世子的身體太過虛弱,您便是現在讓我醫治,我也是不會同意的。”
沈嫵長舒了口氣,她還真怕這兩人現在就一拍即合。
一個敢醫治,一個敢答應,那她可真是不好與母親交代了。
沈染略略皺了皺眉,他迫切的想要站起來,一日都不想再癱在床榻上。
可他也不是那種任意而為的人,心中雖是焦急,卻還是點了點頭,“晉大夫若有何需要可盡管吩咐,承恩侯府一定竭力配合。”
顧錦璃不客氣的點點頭,拿起藥箱中的紙筆,唰唰落筆,待墨跡幹了之後,她才遞交給沈嫵道:“那便麻煩沈小姐派人去采買上麵的東西,切記一定要按照上麵的要求來。”
沈嫵小心接過,鄭重點頭,“不知晉大夫家住何處,待我等備好這些東西也好送到貴府。”
顧錦璃略一沉吟,“在下居無定所,沈小姐派人送到紀先生住處即可。”
紀大夫看了顧錦璃一眼,那張紙上麵寫的可都是名貴藥材,價值千兩,他就不怕自己跑路?
沈嫵已聽宋碧涵說過,這位晉大夫甚是神秘,他們都不曉其來曆,宋老夫人也不許打探。
若非宋老夫人對這位晉大夫讚不絕口,沈嫵還真不敢放任這樣一個不清底細,甚至連住所都不知道的人給兄長治病。
“好,便依晉大夫所言。”沈嫵沒有繼續追問,點頭應下。
顧錦璃交代了幾句,正準備離開,腳步頓了頓,回首對沈染道:“白粥雖好,但無營養,魚肉青蔬缺一不可。
沈世子早些養好身子,咱們也好早些診治。今日便不打擾沈世子休息了,告辭。”
沈嫵送顧錦璃兩人離開,沈染卻還有些發怔,他側頭看了一眼守在屋內的小廝,“你又與大小姐告狀了?”
小廝心驚了驚,埋頭沒敢說話。
沈染略有無奈,“吩咐廚房備飯吧,記得要魚肉青蔬,缺一不可……”
小廝一聽這話,瞬間麵露喜色,忙連連點頭道:“好好,奴才這就無吩咐廚房,世子爺稍等一會兒!”
小廝狂跑而出。
沈染搖頭笑笑,躺在床上細品著顧錦璃說過的話。
他總覺這晉大夫說話做事與常人不同,雖有些說不出來的怪異,但卻又莫名讓人覺得舒服,不由便會心生親近之意。
希望她不會讓自己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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