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打不通的關節
這還是道人頭一次主動要求王換給他卜卦,在王換看來,道人這樣的混不吝,其實應該是百無禁忌的,可是如今也開始信命了。
“老規矩,寫個字,隨便寫。”
“老子這裏的人,多半都是一個大字不識的,哪兒來的紙筆。”道人從躺椅上下來,蹲在地上,用手指寫了個一字。
王換取出兩枚一年四季都不離身的銅錢,丟在地上。兩枚銅錢轉動了十多圈,慢慢停下之後,竟都直立在了地麵。
銅錢不落定,就看不到卦象,王換沒有辦法,撿起銅錢又丟了一次。但兩枚銅錢和中邪似的,轉動十多圈,又直立於地麵。
“稍等,我晚上沒吃飯,估計是沒力氣,手抖了。”王換將銅錢撿起來,說道:“你每天都擺那麽多吃的,拿點出來,我填填肚子。”
道人揮了揮手,一個正在搭板屋的半大小子從旁邊的食盒裏拿了些東西送來,王換慢慢吃了,吃完之後,他又摸出兩枚銅錢。
“算了。”道人躺在躺椅上,搖了搖頭,側臉望著王換,說道:“凡事有一有二,不能再三再四,卜了兩次,都沒卜出來,老子這條命,看起來是不好卜算的。”
“上次我給你卜過一卦,算出你的陽壽是九十四歲,怎麽,信不過我?”
“老子什麽時候說信不過你了?”道人齜牙咧嘴的一笑,說道:“這西頭鬼市裏的人,如果非要挑一個出來,讓老子相信,老子還真的隻信你一個。”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那條狐狸狗,說實話,壽命也該盡了,節哀吧。”
“滾去掙你的錢去,什麽時候要人去對付十三堂,提前知會一聲兒。”
“道人,不是我安慰你,我們的勝算是很大的。”王換臨走的時候,小聲對道人說:“你,我,加上苦田人,西頭鬼市除了十三堂,就是我們的拳頭夠硬,你不用擔心。”
“老子刀頭舔血的時候,你還在穿開襠褲,不用過來安慰老子。”
王換從道人這裏離開,立刻回到自己的卦攤,那個福建的古玩商人又來了,已坐在板屋前等了一會兒。王換把黑魁打發走,跟商人聊起來。按王換的心思,和這人拖上一段時間,好歹都會加些價碼,可阿苦那邊等錢等的急,現在就隻能便宜這商人了。
兩人談好了價,商人壓價壓的緊,不過,一旦談攏了,還算好說話,提前先付了定金,兩人又談好了交貨的日子,商人便走了。
商人同王換在談生意時,眉尖河下遊的那條遊船上,杜青衣正愣愣的望著河麵發呆。
不久之前,下頭的人傳來一條消息,說是衛八因為殺了十三堂的人,被西頭城的巡警給抓去了。
這種黑吃黑的事,有江湖經驗的人拿腳趾頭都猜得出,衛八一旦被抓去,就不可能活著出來。
剛剛收到消息時,杜青衣有一種大仇得報的暢快感覺,但是,等她再坐下來,慢慢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時,這種感覺,就一點一點的消散了。
她回想起了很多,回想起當年和衛八同行的那幾天時光。
其實,衛八並未虧待她,反而對她很好。若不是後來衛八因為生意上的事,重傷了杜青衣的男人,或許,杜青衣直到此刻,依然還念著衛八的好。
想著想著,她突然就恨不起來了。
人,時常都是這樣,為了一個目的,苦苦的煎熬打拚很久,仿佛這一輩子就為了這一個目的而活。可有一天,目的真正達到時,心裏又會開始嘀咕,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結果嗎?
杜青衣的心思很細,但越是這樣,越是讓她時常都陷在一個念頭中不可自拔。這一瞬間,她有些厭煩自己,因為她能感覺到,自己跟杜年成親這幾年,其實心中的快樂,還不如跟衛八同行那幾天多。
她甚至在想,若當年自己真的狠下心,坐著衛八的馬,跟著衛八一起走了,那如今,自己過的又會是什麽樣的日子。
“少奶奶。”老管家在旁邊默不作聲的看,看著杜青衣始終發呆,老管家輕聲打斷了她的思緒,說道:“衛八栽了,咱們是不是再去燒把底火?”
“什麽意思?”
“我隻怕他死的不透。”老管家是杜家的人,還是杜家同枝的親戚,跟杜年的父親是一輩兒人。衛八重傷杜年的過節,老管家記憶猶新,若有整死衛八的機會,老管家是絕對不會放過的:“少奶奶,咱們在西頭城地頭不熟,可這天底下就沒有不吃腥的貓,去城裏,找管事的人,塞些錢,讓衛八死在裏頭。”
“衛八既然叫人抓了,那一定就是十三堂的人做了手腳,注定是不會叫他活著出來的。”
“我曉得,隻不過,衛八這人,是不能給他任何機會的,咱們送些錢,叫人家把事辦的利索些。”
杜青衣的心裏,有一點紛亂,她已經記不得自己到底有多久未曾體會過這種心亂飛的感覺,老管家的話,她都聽進去了。
“準備些錢,叫毛頭跟著我,我進城一趟。”
老管家應了一聲,立刻下去準備,不多久,那個叫毛頭的夥計,就提了一隻小箱子來到杜青衣麵前。
杜青衣換了件靛青的長衫,又拿了頂帽子,帶著毛頭從遊船下來。遊船離西頭城的南門不太遠,隻不過從這裏經過時,總能聞到一股很濃的雞鴨豬糞的氣味。
杜青衣和毛頭進城,先尋了個飯館,找了雅間。杜青衣在這裏等,毛頭出去辦事。
過了不到一個小時,毛頭帶著一個穿黑衣的中年男人來到雅間。毛頭的辦法很多,也很會辦事,盡管在西頭城不是很熟,但這一個小時時間裏,已經跟西頭城一個姓李的警長搭上了關係。
毛頭把老李帶到雅間,自己便帶上門出去了。毛頭這個人,是杜家少有的人才,還是杜年本家的表弟。杜青衣嫁到杜家之後,但凡外出,總要帶著毛頭,一來是毛頭聰明,二來,杜年的心胸也不是那麽寬廣,叫毛頭暗中盯著杜青衣。
隻不過,杜年還是小瞧了杜青衣,小瞧了她馭人的手段。杜青衣還沒嫁到杜家時,在山西老家已經被當地的老百姓稱作杜菩薩。
杜青衣和老李聊了一會兒,事實上,和王換一樣的人,並不算多,也很少有男人可以拒絕杜青衣的要求。老李表示,若杜青衣真的要開拓地盤,把杜家的生意做到西頭城這裏來,老李可以幫忙,在西頭鬼市給杜家騰一塊地盤出來。
“這兩天,聽說抓了一個叫衛八的人?”
“殺人嫌犯。”老李笑著,露出一口被煙草熏的微微發黃的牙齒:“你認識?”
杜青衣沒有說話,把那隻小箱子提到桌麵,推到老李麵前。小箱子不大,但是打開之後,老李還是能看到,箱子裏裝了大概三四百銀元。
“杜家少奶奶,這是什麽意思?”
“我知道,李警長是清廉的,隻不過,你們那裏是個清水衙門,做個一清如水的官,總是不易,這點錢著實不多,是個小意思。”
“杜家少奶奶,說笑了,我一個月三十來塊的薪資,這口箱子,可足頂我一年的進項了。”
“托您一件事。”杜青衣再開口時,腦子裏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或許是糊塗了,或許又回想到了當年和衛八同行的那段日子,她的眼睛有些模糊,腦子也有些模糊,似乎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衛八,多半是遭人誣陷的,這點錢,您收下,隻望能給衛八個清白,若是需要上下打點,您隻報個數,這一兩天,我就把錢送來。”
“是想撈人?”老李咧著嘴一笑,又看看箱子裏的銀元,伸手把箱蓋給合上了。
杜青衣鬆了口氣,按她的經驗,對方一旦關箱,那就是準備收錢辦事。
可萬萬沒有料到,老李關好箱子,又把箱子原封不動的推了過來。
“杜家少奶奶,別的事,我能幫忙,一定幫忙,誰會跟錢過不去?”老李嘿嘿笑著,笑容裏似乎有那麽一分歉意:“隻不過,這筆錢,我沒法收,也不能收。”
聽到老李的話,杜青衣剛剛鬆懈下來的心,一下子又沉到了底。老李的話,再明顯不過,衛八這個案子,是要辦成鐵案,老李不敢收杜青衣這筆錢。或者,十三堂送的錢,比杜青衣多的多。
“箱子是不是太輕了?我回去換一口。”
“不是這回事。”老李顯然不想再接著這個話題聊,慢慢站起身,說道:“杜家少奶奶,以後有別的事,盡管開口。”
說完這些,老李欠了欠腰,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杜青衣沒有攔,因為她知道,即便攔了也沒有用。這種事情,跟做生意討價還價還不一樣。
杜青衣心裏,陡然升騰起一股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感覺。是酸,是苦,是惋惜,是遺憾,她並不知道。
她的眼神,又一次恍惚起來,朦朦朧朧的,似乎看到了衛八的影子。
等她再站起身的時候,心裏已經開始接受這個事實。這個關節,打不通,肯定打不通。
衛八要死了,要死在西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