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初春時節,台階上綠蕪淒淒,看起來十分荒涼。院牆上頹圮了幾塊磚砌,風霜蝕刻著牆麵斑駁如癩,不見昔日粉牆黛瓦的端莊秀氣。


  官道上一匹赤色駿馬疾馳而來,臨近柴門,主人猛地一扯韁繩,那馬長嘶一聲前蹄高抬,狠打了個旋兒才停下。


  這是故意要庭院裏的人聽見聲響。


  慕容葒鄰翻身下馬,上前幾步,單膝跪地。


  她看重她長房長女的身份,平日裏莊重自持不愛笑,卻最愛穿正紅一色,像個怒馬鮮衣少年郎一般。


  “侄慕容葒鄰求見姑母。”慕容葒鄰抱拳高喊。


  片刻,開門的是個童,俯首作揖,做出大饒樣子。


  “大姐,有禮。”


  “阿鬆,有禮。”慕容葒鄰竟然也安安分分地還禮。


  “師父讓阿鬆出來問問,大姐此來何事?”


  慕容葒鄰回頭看了看,抬轎攆的人還沒人影,罷了,人哪有馬走得快。


  她朗聲道:“鄰兒奉爺爺之名,請姑母過府一敘。”


  “大姐難道忘了?師父曾除非老門主百年,否則決不再踏入府門半步。


  “事關慕容府合族興衰,請姑母暫時放下往日恩怨,回府商議大事。”慕容葒鄰的身子更低,姿態更為謙恭。


  “師父,除非是房子垮了,否則不會出來拋頭露麵。”


  慕容葒鄰咬了咬牙,硬著頭皮站起身來,拂手推開阿鬆,運起真氣往門板上拍去。阿鬆就勢退開搖了搖頭,眼看著她的手還沒觸到大門便被一股內力震開,整個兒身子仰倒在地。


  這莊子雖然是慕容家的產業,卻從沒有家裏人來往,就連她也被告知不得靠近。


  她雖不是嫡孫,卻深受老門主寵愛,整個慕容氏都奉她為掌上明珠,向來是隨心所欲視規矩如無物。來吃過一回閉門羹後便沒完沒聊來鬧,可翻牆鑽洞,放火劈門,八九年來什麽辦法沒試過?這老舊的院子就是固若金湯,如何也進不去,裏麵的主人如何也不出來。


  後來把她惹毛了,領了幾個大丫鬟,十幾個家丁過來潑油放火。要不是她那三弟攔著險些出事,她被母親責罵跑到爺爺麵前撒潑,她爺爺卻破荒的三個月沒有理她,之後對她也再不似從前予取予求。


  那是她在慕容府二十三年裏,記憶最深的三個月。


  後來她才知道,這院子裏住的也是他爺爺從前心尖子上疼的人。慕容府誰的顏麵她都可以不給,唯獨這院子的這位,她又敬又畏。


  “阿鬆,你替我轉告姑母,她如果還記得當初為何搬進這院子,就請她也為了那個理由,移步府門正言堂。”


  阿鬆神色正經道:“師父有命,除非新門主繼任,否著任何有關慕容府的話都不許傳入她耳鄭阿鬆不敢違抗師令。”


  慕容葒鄰怒極,大喊:“不能事關慕容府,那事關你紫陵之仇,你骨肉血脈,你管是不管?你若還記得自己是慕容非雪,就給我出來!”


  她發完火,門前一片寂靜,一如來時,風兀自吹,草兀自香。


  抬轎攆的人遠遠看見慕容大姐坐在地上山野村婦一般撒潑就差沒滿地打滾,也是咋舌不已,都以異樣的眼光看著這莊園。


  “大姐,請保重。”阿鬆見勸她不動,隻得聳了聳肩,作揖退下。


  忽然院子裏傳來數聲梁木橫斷的巨響,轟的一聲塵土飛揚,不能視物。


  待塵埃落定,阿鬆被眼前景象驚得合不攏下巴,那房子竟是攔腰而斷,房頂整個塌下,裏麵若有人決計活不了。


  可是一抹倩影從外門緩緩走出,步態從容,身姿綽約,她身頭戴白紗鬥笠將臉完全遮住,披身披素色披風出淤泥而不染。


  阿鬆合攏下巴,忙跪地行禮,:“師父無恙,徒兒甚喜。”


  慕容葒鄰也有些沒緩過神來,還坐在地上發愣。那女子撩開白紗,一張絕色容顏似乎絲毫沒被時光蹉跎,若非她眉眼冰雪常凝,一身氣質清冷孤絕,看著與慕容葒鄰竟然有幾分相似。


  這就是她那位曾讓下男子黯然失色的傳奇姑母。在經曆喪夫失子之痛後,就是如今這副容顏,果然非常人也!

  “你張揚跋扈了這麽多年,可知道慕容遠為何還縱容你。”慕容非雪淡漠地。


  “我是爺爺的長……”


  慕容非雪打斷她的話:“因為報喪的人比報喜的人快了一步。”


  這句話像冰淩一般刺進慕容葒鄰心裏。


  她忽然想起她奶娘過,她出生的那一日,正是她二姑母慕容舞雪的死訊傳來之時。她聽過那位姑母,嫻靜端莊,溫柔和善,與麵前這位的名聲簡直兩樣。


  可是這兩者又有什麽關聯?

  慕容葒鄰自己是明白的,為這兩者之間的關聯,她曾付出過三個月被人視若無物的代價。那是她永遠揭不開的,好不聊疤。


  可當她終於從痛覺中蘇醒過來時,慕容非雪的轎攆已經不見了蹤影。


  寬地廣,芳草彌途,連阿鬆也不見了人影,隻有她一個人,頹坐在廢墟前,仿佛經曆了一場生死大劫。身邊還有一匹赤色獅子驄不住地拿蹄子蹭她的背。


  慕容葒鄰騎著獅子驄一路疾馳而歸,遠遠地就看見府門前人潮擁擠,被一幹青衣衛圍得水泄不通。


  她慢下馬來,不敢再靠近。


  背後突然有人笑道:“鄰姐,可喜可賀。”


  慕容葒鄰回頭看去,那人羽扇在前負手而立,著一身白底藍花的廣袖襦袍儒雅文弱,不是宮商羽又是誰?

  “她一回來,‘大姐’就成了‘鄰姐’,宮先生從善如流,難怪我三弟看中你。”


  宮商羽不理會她的嘲諷,隻:“這便是在下為姐賀喜的原因。從前論飛揚跋扈,狷狂任性,世人皆以姐為榜樣,可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敢如此評價姐了。”


  慕容葒鄰冷眼相待。


  “因為與藍夫人比起來,鄰姐實在是螢火之光難比曦月。”宮商羽戲謔道,等著看她怒發衝冠的模樣,卻不想她神色如喪,隻喏喏了一句“或許是罷!”便打馬回去。


  宮商羽一時失趣,也隻是跟著她,默默地護送她回府。


  可沒待走出幾步之後,她卻好像又鮮活過來了一般,馬鞭猛地抽出一個空響,脫韁一般地衝出去,全然不管前麵行人有沒有聞聲讓路。


  一邊橫衝直撞還一邊回過頭來,傲氣十足地對宮商羽罵道:“若不心些,早晚叫你死在這張嘴上!”


  宮商羽如撥雲見月一般,朗笑幾聲,也揚鞭打馬追上去。


  “好生騎你的馬別撞著人,誰才要心些!”


  “囉嗦!”


  路人見狀紛紛慌忙閃出一條道來,他兩人卻是以此為樂,一邊衝得人潮散亂,一邊如此笑懟,全不把路邊果蔬雜貨攤販當回事。


  這才是慕容府大姐該有的作風,慕容葒鄰暗自道。


  華坤門前的人眾許是聽到背後的動靜,還沒等她再抽上一鞭子空響,便自覺分成兩邊讓路來。


  高處的兩人也不由向她看過來,慕容葒鄰更是得意。衝過華坤門前一拉韁繩,獅子驄前蹄高抬,一聲長嘶,馬上的女子紅衣飛飄,笑得張揚恣意,日光打在她臉上,風華灼灼可謂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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